1982年5月,我们怀着崇敬的心情,至首都北京访问了吴运铎同志。吴运铎同志见到家乡来人,亲切询问了家乡情况,并详尽的讲述了他的经历。
吴运铎同志说:我1917年1月出生于江西萍乡安源煤矿,1930年因汉冶萍公司管理不善,头头们贪污、腐化,借外债,把安源煤矿搞垮了,我们一家逃回汉阳县老家。当时我只13岁,对家乡的情况并不了解。1955年,我回湖北,听从省委书记王任重的意见,回到蔡甸,对家乡的情况才知道一点。父亲年幼时住在柏林庄朱家祠堂后的一间茅草房里,有没有田,我不清楚,估计有也不多,读过几年私塾,家里穷了,负担不起,到汉口摆摊子。
我父亲是怎样去萍乡的呢?要从无产阶级兴起讲起。光绪年间,康有为主张维新,效法西洋,光绪皇帝赞同,慈禧太后反对,维新派的洋务大臣张之洞、李鸿章等人在上海搞了一个江南造船厂,在武昌搞了一个纱厂,在汉阳搞了一个炼铁厂和一个兵工厂,在大冶搞了一个铁厂,在萍乡搞了一个煤矿,便把萍乡的煤炼成焦,运到大冶炼铁。那时正值欧洲大战,几个参战国的钢铁生产都停了,他们到中国来买钢铁,使汉阳钢铁厂赚了一笔钱。后来,由于头头们腐化堕落,贪婪成性,致使一座好端端的新型工业垮台。从这时起,中国的无产阶级开始产生和发展。
安源煤矿是我国南方最大的煤矿,整个设备是法国人设计的,半机械化采煤,炼焦时,首先要洗煤,我父亲在洗煤台上当了一名职员,但是安源太穷,穷得没有饭吃。我7岁那年,在安源煤矿读私塾,那时读书,启蒙课本是“人之初,性本善”,摇头晃脑的念,老师不讲解。这样读书,我不感兴趣,每天上学,把书包往树上一挂,就到煤矿的各个车间去参观,什么火车制造厂、修理厂、车汽厂、压缩机厂、发电机厂啦,煤窑啦,所有煤矿的各个工厂,各个车间,几乎我都跑到了。这段历史对我后来搞兵工厂有很大的帮助。考入萍矿小学后,社会上掀起了一场抵制日货运动。在学校进步老师的领导下,我同高班的同学一起,组织抵制日货检查队,到每个商店去检查有没有日货。有一次,在火车上发现商务印书馆购买的一大批日本纸,全校学生拥上火车搬下来,全部烧了。那时,萍乡办矿依靠外国人,什么工程师,除了法国人外,还有其他国家的人,我们学校的校长就是美国人。因为我们烧了商务印书馆的纸,被告到学校,第二天早上朝会时,这个校长训话,把我们大骂了一顿,一气之下,我们哄上讲台要打校长,他见势不对,跑到洋房子里躲起来,把大铁门也关了。我们也很幼稚,在门外等啦等,一些拍洋人马屁的老师说:“现在天黑了,你们不要等,回家去吧,明天再说。”
没想到那个美国校长当天晚上就乘火车跑了。这时,国家把5月9日定为国耻纪念日,我们学校都举行提灯晚会,每个灯笼上写上“勿忘国耻”4个大字。这一年留了级,自己感觉羞耻,从此读书发愤了,拇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但我这个人也很顽皮,人家不敢去的地方,像矿井呀,我都去了。我9岁那年,安源煤矿拖欠工人工资,全家无法生活,父亲把家里的东西能当的当了,能卖的卖了,桌椅板凳没人要,就当烧柴卖。为了生活,我开始去挑煤,一提煤,从矿山挑到火车站赚五六个铜板,有的同学对我说你不如到锅炉旁去捡煤渣,一个晚上可捡五六担,赚20多个铜板,我便改为捡煤渣。这时,刘少奇到安源建立俱乐部,发动工人举行大罢工,创办了职工子弟学校。我参加了儿童团,经常到俱乐部去听演讲,搞宣传活动,宣传反对帝国主义侵略,反对封建制度,提倡男女平等,反对妇女缠足。“四·一二”蒋介石在南京、许克祥在湖南,大肆屠杀共产党人和革命干部,安源煤矿的共产党人和工人运动的领袖也惨遭杀害,他们的鲜血洒满了安源的广场。当时,我虽然不懂得共产主义的道理,但有一个感觉,世界上总有这样的好人为广大人民利益而奋斗,连自己的生命都牺牲了。
1930年,我们逃回武汉,回家看了一下,一无房子,二无土地,如何生活呢?蔡甸高寿林原是安源煤矿采煤工程师,回湖北后,与陈定安在黄石兴办了富源煤矿,父亲带我到黄石凭藉他的关系进了富源煤矿,在电机车间当了一名学徒。
旧社会,脏活重活都是学徒干的,搞的不好还要挨打,我这个人脾气又坏,你骂我一句,我要还两句;你打我,阎王老子我也要还手,这样把车间的工头得罪了。有一次煤窑的蒸汽管断了,整个水泵房变成了蒸汽室,这件事与电机车间无关,但工头门为了报复我,要我去修理,我也明白,你不去他就开除你,我脱下衣服,下到煤窑,像蒸馒头一样,深身肌肉变成了紫色,咬紧牙着把管道修理好了。像这样的罪,整整受了8年。
1938年初,日军占领南京,实行惨无人道的“屠城”,采取砍头、劈脑、破腹、挖心、水溺、火烧、活埋、强奸、机枪扫射等惨绝人寰的手段,制造了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惨案,约有30余万人被杀害。我的确忍不下去了。
南京沦陷后,武汉成为全国的抗日中心,董必武、周恩来、罗炳辉、叶剑英等同志先后来武汉,新华社通过武汉党组织派张明到黄石富源煤矿。从此,我在张明同志的领导下,在源华煤矿成立了《新华日报》推销站,举办时事座谈会,有的工人每天下班后,到我家看报纸。为了使更多的工人了解抗日运动,我在工人上下班经过的大路口办了一个墙报。这时,日寇使用毒气弹残杀中国人民,我印发倡议书,号召工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支援抗日战士,解决防毒面具等。这两件事引起了资本家的不满,他们把工会组织搬到离黄石煤矿20里远的石灰窑去了。我们在煤窑盖了一间平房,挂上了源华煤矿工人俱乐部的牌子,每天利用晚上的时间,召开职工座谈会、读报、讨论抗日救亡运动,他们就要工人上夜班;我们选举班组长时,他们要把工头的小舅子、矿长的亲戚塞进去,斗争相当激烈。有天晚上,张明同志与我谈工作,我看到源华煤矿的高级职员、家属收拾细软,准备乘自备的运煤拖轮撤往汉口,非常气愤;第二天上班时,我在电机车间召开会议,要求给予3个月的遣散费,资本家不答应;我们一面派人保护矿井,一面继续谈判,相持到下午五点钟,交接班的矿工看到后,跑到锅炉房把汽笛打开了,全厂开始大罢工;到了第三天,资本家还是不答应,一位姓肖的工程师找我谈话,他说:“运铎,你不要跟人家闹,人家闹到了3个月的遣散费,也不能少你一分一文。”我说:“你还有没有说的”,他说:“没有”,我转身就走了。接着资本家也找我谈话,我说:“全厂500多名电机工和矿工,一律按3个月发给遣散费,分文不能少。就在这天晚上,警察局长易介五,开枪打死打伤我们二十多名工人,这样一来斗争更加激烈了。第4天,我当选为工人代表,与资本家谈判,提出了三条:第一,负伤人员送往医院医疗,医药费、护理费、工资一律照发;第二,死难者的安葬费、抚恤费一律由厂方负担;第三,全厂工人每人发三个月的工资作为遣散费。与此同时,我向《新华日报》写了一篇文章,武汉工人纷纷支援我们的斗争。资本家屈于社会的压力,接受了我们的要求。就在这个时候,日军大肆向武汉进攻,我离开了黄石。回到安源煤矿,经党组织介绍参加了新四军。
我到新四军军部后,要我到淮南建立兵工厂,首先建立一个子弹厂;后来日军进行大规模的“扫荡”,我们把设备埋藏起来,拿起枪,同日军进行了四十多天的战斗,在陈毅同志的领导下,粉碎了日军的“扫荡”。
这次战斗结束后,部队继续开展活动,新四军由4个支队扩大为七个师,遍布长江两岸,进行敌后抗日斗争;军部成立了军工部,建立了3个兵工厂,我分配到第3兵工厂任指导员兼工务主任,研究武器的制造;同时,也生产一些炮弹。1941年7月,日军使用2万多人的兵力,海、陆、空配合进行“扫荡”,我们一手拿锤子,一手拿枪,我带领全厂工人同日军进行战斗。我的腿受伤了,地方党组织把我护送到军工医院,腿肿了,是了破伤风,手术治疗时,流了半脸盆血和脓,伤口还没有好,就发生了皖南事迹,我们兵工厂整个迁到苏北,我担任车间主任。
那时制造枪支,全是靠手工操作,进度慢,工艺也很落后,得知林国县有个煤矿,因为战争停产,我便到林国县把两部旧车床和一台龙门刨床借回来,搞了一台发电机,建立了机械车间,生产步枪的产量提高了几倍。后来,又给我一个任务,要我带领6个工人、两个学徒,到小珠山建立一个年产60万发步枪子弹的兵工厂。碰到的第一个困难就是设备。当时,日军、伪军、土匪、地主武装、国民党顽固派把我们团团围住,外地有设备也运不进来,我们发扬党的光荣传统,从设计到制造,坚持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军工部材料科的同志到处收集破铜烂铁,吴部长到上海、南京,通过地下党买回了一些器材,如钢锯条、砂轮等。有一天,骡马大队送来一些旧炮弹,这些炮弹是战争中敌人打过来没爆炸的,有日本的,有国民党的,也有法国、意大利的。军工部负责同志对我说:“现在战斗打得很激烈没有炸药,前方炮兵需要炮弹,你们赶紧修理好,送到前方去。”造炮弹没有炸药,从旧炮弹里掏取炸药,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我想我是厂的领导,这种危及生命的事如果要同志们去做,一旦发生问题,怎样向上级交待呢?所以我亲自动手挖炸药。忽然炮弹爆炸,左手炸掉了四个指头,左眼炸伤了,左腿膝盖上炸开了一个大洞。同志们把我送进医院,因为流血过多,进入休克状态,死亡时刻威胁着我。
我受伤后,司令部很快知道了,参谋处不断打来电话询问我的伤势;军工部的同志,兵工厂的同志,也都为我的生命耽忧。我躺在病床上,昏昏迷迷什么也不知道,过了15天,护理我的护士小张送水来时,听到我的声音,高兴地跳起来,院长、指导员和其他病室的伤病员都来看我,把我的病室围得满满的,大家嘻嘻哈哈,非常高兴。我想,我的伤势这样严重,哪天能恢复呢?上级交给的任务何时才能完成呢?如果能把病室变成工作室,就能争取时间,尽快地完成机床的设计,这该多好啊!可是我怎么也坐不起来。有一天下午小张打开水时,我把两个胳膊顶在床上,使劲的往上撑,没想到用力过度,手脚上的伤口痛得非常厉害,可我什么也不管,坐起来后,从书包里取出铅笔、本子,开始作图。小张打开水回来,站在病房门口,两眼瞧着我,把壶往地上一放,急忙找来院长、医生,他们看见绷带都是血,忙解开绷带,我的血像自来水管的水一样往外喷。但医院条件很简陋,连止血钳都没有,医生拿来很多绷带,把我手脚捆得紧紧的,在屋梁拴根绳子吊起来,第二天才送进手术室扎血管。我在医院,一面学习,一面设计,把兵工厂的工人请来,给他们讲机床怎样设计,怎样制造。到了第二年,我的伤口还没有收口,再三请求院长,才准允我出院。
出院后,我正式开始了设计工作。这时,军工部通过上海地下党买回了3台机床,这3台机床虽然是老掉牙的,经过改进后,我们的炮弹生产快多了。后来,在军工部的领导下,从部队调来100多名青年,一面劳动,一面学习,建立了新四军第一个步枪子弹厂。接着,我建议在子弹厂内建立一个炮弹车间,后来还建立了一个地雷厂,为淮南开展地雷战生产了许多地雷。
193年春末夏初,淮南有了好几个兵工厂。这时,我向上级请求批准我去延安学习,正准备起程时,新四军第二师师长罗炳辉同志交给我一个任务,要我研究制造枪榴弹。生产枪榴弹,不仅有很多困难,而且很危险。我和同志们终于制造成功了,在桂子山与日本鬼子打遭遇战时,歼灭全部敌人,上级说,这次战斗枪榴弹起了很大作用。后来,在淮南的保卫秋收和反击南京日军四处抢粮的战斗中,用枪榴弹消灭了不少敌人。接着,根据上级指示和部队的需要,研究制造三级口径步兵炮,也遇到很多困难。如炮筒上的来复线,要有非常精密的机床才能刻制出来,这种机床在国民党的兵工厂也只有几点,还是进口的,在我们根据地根本没有,怎样刻制来复线呢?我们用挤压的办法。其实这个办法也很简单,就是强迫钢磨子倒转来刻制来复线。还有钢套,国外都是用20吨的水压机制造出来的,我们没有水压机,当时的条件也不能制造水压机,就用一块钢板在上凿个六角形洞,上面大、下面小,炮弹带弹袋一起从大口进去,小口出来,弹袋搞的非常准,质量也非常好。我们还建立了一个平射炮厂,攻击敌人的炮楼很起作用。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蒋介石从重庆飞到南京,制造了内战,想用美式装备的几百万军队消灭我们新四军、八路军。我们在解放战争中缴获了很多美式武器,这些武器都是大口径的,一颗炮弹就要十多公斤钢铁,我们根据地没有钢铁厂,但需要的炮弹比抗日战争多,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呢?我从华中调到烟台,换上老百姓的衣服渡海到大连,在党的领导下,利用日本鬼子投降后留下的旧机床、厂址,从钢铁生产开始,建立了冶金厂、炮弹厂、缝合厂、水磨厂、修理厂,全厂两万多职工,我担任总厂副总工程师兼炮弹厂厂长、党委书记。一开始,上级要求我们先把炮弹厂建立起来,我们一面盖厂房,安装设备;一面设计生产炮弹。一次我和吴炳洲同志在海滩的一个山岩上试验炮弹威力时,没想到试验到第七颗炮弹没爆炸,我们2人去检查,这颗炮弹突然爆炸了,吴炳洲被扔到山岩脚下,为人民的解放事业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我被扔在海滩上,左手被炸开了,海滩上的鹅卵石也变成了“弹片”,从头部到脚下,大大小小的伤口不知有多少处,最严重的是右腿,切断了二分之一(现在我的头脑、脚部还有不少的弹片),我被送进医院后,因伤势太重,医治了一年多的时间,伤口好了,骨头里有一寸多长的空白。我夹着两个拐杖可以下楼,便请示党委允许我出院。
出院后,我和同志们一起紧张的工作,在党的领导下,生产的炮弹无流统计,听部队的同志们讲:“淮海战役就打了二十多万发炮弹”。1949年,迎来了解放战争的胜利,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
吴运铎同志回顾建国后的经历说,新中国建立后,东北局决定我去苏联治疗。1949年12月从沈阳坐火车到莫斯科,送进松林疗养院住了一个多月,转入克林姆林宫政府医院,经苏联著名眼科专家依那托夫诊治,把眼睛内的弹片取出来了,又转入另一个疗养院继续治疗。原定1950年春回国,因莫斯科市委要我们参加“五一”节观礼,在红场上幸福地会见了斯大林同志。
我回国后,调任湖南株州兵工厂厂长。不久,这个厂移交三机部,我调中南重工业部任兵工局副局长,负责中南几个兵工厂的生产、技术、科研工作。1951年9月接到全国总工会通知,要我以特邀劳动模范参加国庆观礼,在天安门城楼上幸福地见到了毛主席。当天晚上,周总理为我们举行了宴会;第三天举行报告会后,《人民日报》发表了《中国的保尔——吴运铎》,“保尔”这个名字是谁封的,现在我还不清楚。
国庆观礼后,我回到中南不久,国家选派一批干部去苏联学习,我从中南调北京学习俄语。1953年到苏联学习。
《把一切献给党》是怎样写成的呢?在出国前,因为要办理出国手续,我在北京住了一段时间。这时,全国总工会要我写书,我说:“我这个人参加革命前连小学都没有念完,13岁下煤矿当了8年矿工,21岁参加新四军,干到现在,要我写书,没有这个本领。他们要我把写书当作政治任务完成,我说我实在不能写。他们说:“你怎么不能写,那天作的报告把它写出来就行了”。1951年参加国庆观礼的第3天,全国总工会组织了一个报告会,邀请几位劳动模范报告事迹,《工人日报》将我的报告发表了,那个报告,由于时间关系,讲的很简单。这次全国总工会要我写书,中央美术学院给我配插图,还专门腾出房子,要我搬过去。于是我就写起来。书写好后,经《工人日报》责任编辑何家栋同志整理,正式出版了。
这部书发行后,在全国引起了很大反响。学习、机关团体、工厂开展了学习讨论,有些学校、工厂开展吴运铎班小组活动,各地纷纷给我来信,一天几十封,我一一作了答复。这本书总共出版了7百多万册,并翻译成俄文、乌克兰文、蒙文、朝鲜文、日文、英文,在许多国家发行。
到苏联后,先后到西北利亚、克拉亚什克、乌拉尔等地工厂学习了两年。1955年回国后,担任重工业部第一研究所所长;1963年调任五机部机械研究院副总工程师;“文化大革命”中给我的罪名可多啦!什么“三家村”、“胡家店”、“裴多非俱乐部”、“白专道路”等,最大的罪名是“写书反党”。因此我和其他老同志一样,遭到了大会斗、小会批、游街、抄家、住牛棚、发配充军、下放劳动,无所不及,在精神上受到折磨,肉体个受到摧残。林彪摔死后才回到北京。
1978年召开全国总工会第七次代表大会时,我当选为执行委员,担任五机部科学院副院长。(根据录音整理,蔡甸区政协供稿)
(转载《湖北文史》第六十四辑,本文作者李家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