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言
湖北辛亥(1911年)首义是由历史演进之必然趋势,任何人不能居以为功。惟其间之过程,遽相转变,决非单纯一言蔽之。是群众致之心力与热血,交互错综的奋斗得来。不能认为某人所发动,某人所策划。我是参加辛亥首义的一分子,论及经过,惟有惭愧。政府为求史实真确,凡属辛亥老人皆嘱其记录回忆,俾作参考。我以八旬衰年,自当有所回忆。但因岁月过久,人名与时间多有遗忘,只能将身所亲历者,记叙大概。文之佳恶,吾自得之。
辛亥前之革命处境
家庭出身我家世代以教书为生,砚田舌耕,苦实寒窗。先父及伯叔与诸昆,虽均成为茂才或孝廉,然寒士家风,著闻乡里。我自幼拘于庭训,即习举子业。惟生性不喜制艺,暇辄翻阅经世散文,或浏览稗史。虽曾应试一二次,而以文章不合主司程式,辄报落弟。我亦未以介意。自戊戌变政,新风气震动南北,“两湖”、“经心”各书院斐声黉序间。我就随伯叔与诸昆等到省附读,并顺便应各书院杂文课试。此时康(有为)、梁(启超)出国,以保皇为号召,孙中山先生在海外以革命为倡导。消息传来,闻所未闻。我以青年心情,不觉怦怦然赞叹欢喜。先父严厉斥责,逼我回乡。
革命动机庚子(1900年)之后,八国联军破北京,义和拳农民运动失败。张之洞、刘坤一等倡东南自保,风声所树,国家有瓜分危险。我在乡不能忍耐,约同窗好友张难先到武汉观看大势。其时人心固蔽,联结不易。迨至壬寅(1902年)、癸卯(1903年)之间,海外各种刊物及梁启超之《新民丛报》传入内地;而又出洋学子,陆续来去。于是人心震奋,渐可与谈国事。我就毅然长期住在武汉,为上海《神州日报》作记者,以维生活。其时黄克强住两湖书院,宋教仁住第一女普通中学,揽辔有志。我前去拜见,大得启发,遂抱有革命决心。
科学补习所和日知会清末湖北革命机关,创始极难。因为有钱人怕死怕事,不敢谈革命;其不怕死擘划者,又皆意志檄漫,无雄阔见解,只得将革命运动寄托于学校与军队。因其有固定集团,在集团中可物色杰出之士。惟军队初期,具有文化知识者极少。武昌极著名之凯字营,其兵士与下级官,只知打戏院、妓院,打茶馆、酒馆,不能与之联系革命。则革命人物,只好先期于学校。于是由同志刘静庵等成立科学补习所,藉此广事联络,为期极短,即遭失败。盖因内容外浅,而被官厅取缔,乃进而有日知会作枢纽。
日知会是利用教会之会党名义,于宣传宗教之下宣传革命。会长胡兰庭极为赞助,一般同志以教会非官厅权力所能侵犯,亦遂认为革命会合之机关。当时有一法国人名欧几罗者,为教会人士,由法国来鄂。虽是考察中国教会情形,而此人却具有革命性,谈话时,每每开扬自由、平等、博爱之三大精神。鄂教会于日知会堂,召开扩大欢迎会,我与张难先、李长龄、李亚东、吴昆等各同志均到会。会场填塞,欧几罗藉教会宗旨,演讲世界人权进展之大势,听者欣跃鼓舞。日知会同志亦藉此机会,演讲救世救人,中国决心急起直追,解除自己桎梏。其时,巡警道冯启钧事先闻讯,秘密派人到会,侦得其情。转报于鄂督张之洞,致函教会警告。教会亦不再多开会。一般同志仍暗中以日知会为来往接洽。因为此时孙中山先生在海外所组织之中国同盟会,只以留学生及侨胞为对象,对内地尚未作何安排,内地亦不知孙先生之动作。所有内地革命结合,皆系自觉自愿,自筹自给,与海外不发生直接联系。就以日知会而论,虽同志来往接洽,此皆是精神相契,形成密切,然无具体组织,更无各具体应援。故当时之革命情况,是内地与海外与途播种下苗。
萍醴之役与湖北影响1900年唐才常在湖南失败,对湖北尚无若何影响。1906年(丙午)蔡绍南、刘贞一在萍醴失败,对湖北就有大影响。蔡、刘二人皆湘籍,留学日本。回国运动醴陵、萍乡、浏阳一带矿工与农人图大举,事机不成,被湖南巡抚行文湖北督署,指称为匪党图谋不轨,败串长江一带。于是湖南与湖北全体严缉,多有株连。在日知会,前因欢迎法国人欧几罗受有官厅警告,至此更为官厅所注意,不敢活动,会务迫于停止,且由是而酿成九人狱。
九人狱与郭尧阶及周海珊留学日本之同志朱子季、胡瑛、梁钟汉因萍醴起义受东京同盟会指派,回国谋响应。甫抵汉口,被所熟悉之郭尧阶其人,报密于巡警道冯启钧,俱遭逮捕;且捕日知会同志吴贡三、刘静庵、李烈东、张难先、季雨霖、殷子恒共为九人。我此时亦在官厅注意之中,避匿获免。
郭尧阶,汉阳人。家中颇有财产,自费留学日本,参加革命。在东京时,言论激烈。归国后到处宣传新政,提倡实业,纵恿商家投资创办一造纸厂于汉口丹水池。大肆铺张,恣意挥霍。所收之款,随手用尽。无以为继,穷极无聊。我与张难先在仙桃镇办学校,郭尧阶曾到学校演讲,善于词令,娓娓动人。当日知会欢迎法国人欧几罗,郭亦到会列席,热烈鼓掌。固未料其因穷困而变节。但郭与张难先极相契,原不欲捕张,因所捕八人皆被承认有革命思想,无革命行动;其回国者,只是私人探望亲友,并无别项异图,更与萍醴事不相关。虽然严刑拷问亦无异词,因之不能定案。冯启钧乃与郭尧阶商议,必须弄一证明人,方可见报密之功。郭乃不能袒庇难先,叫冯启钧派人潜赴仙桃镇集诚学校,逮捕难先。并授意张难先讲这一干人都与他有旧交,该朱子龙、胡瑛、梁钟汉回国,难先亦知情,就可对难先宽释。难先对簿时,冯启钧极力安慰。但是难先供述平素只知教书,不晓得他们所为,虽与他们或有认识,亦只是萍踪一聚,各自西东,又何从知道他们所为?若要我承认他们革命事件,我不能信口栽诬。屡次鞫讯,难先皆不改口,此时仍是不能定议。冯启钧乃将各人供词及所拟处理办法,亲自奉呈于鄂督张之洞。
其时张之洞正在兴学,注重后起人才,聘请“两个胡子,一个三爹“负责。两个胡子,粤人梁鼎芬为梁胡子,燕人纪某某为纪胡子;三爹者,汉川人刘鸿烈称刘家三爹,而以梁鼎芬为名下士,负盛望。鄂中老成宿儒,都喜与梁交。张难先被捕在狱,同乡两孝廉黄福、王劭恂,素重难先学行。因与梁鼎芬有交,请梁挽救张。(梁)询及难先诸人所述供词,认为志士可救。特于无意中转言于张督,张督正以此事默运于心。恰适冯启钧捧呈案件,张督不发一语,置于桌上。冯启钧傍立候示,张督仍看书不理。张督背后立有一李姓差弁,当时号称戈什,平素因展转相介,多与我辈同志认识,虽然不革命,而对于革命党人都极关切,遇有紧急消息,必设法来告。李戈什见冯启钧此种情形,知不利于党人,即趋近桌案将其一束卷宗清理整齐,对张督说交冯道台去吧。张督乃回头问冯启钧曰:“这都是他们所述的供词吗,尽是一样,口吻仿佛由你所告授的,可将案卷放此,你去吧!”冯启钧走后,张督批交承审局酌情处理。
适张难先在狱患病,由黄、王两孝廉保释,季雨霖由协统黎元洪保释,朱子龙、刘静庵在狱疫毙,仅吴贡三、胡英、梁钟汉、李亚东、殷子恒五人,分别判处徒刑,各解原籍。因胡瑛是湖南人,转解武昌府监狱;李亚东是河南人,转解汉阳府监狱。此案遂结。有人说此案未杀一人,由于教会电其本国政府向清廷交涉之力。以我所闻,殆非如此。
胡瑛翩翩风度,能诗文,善言词。在武昌府狱,管狱员爱其才,诸极优遇;且任令爱女与胡通情,嗣后结婚于北京。此为革命党人经过之艳史。
当胡在狱时,同志来往无忌,张难先时至其中饮酒画梅花,我于报馆余暇亦时往坐谈。有一天,我在胡瑛狱中饮酒,遇同志岑伟生,谈及湖北方面之党人与上海方面之党人关系缺少联系,极需派人前去,互通消息。胡瑛决定派岑伟生当代表。伟生抵沪,适湖北军界同志因刘公捐款置枪支问题,派杨玉如、居正二人到沪,由宋教仁、陈其美请客,彼此会谈于四马路“一支春”番菜馆。此为湖北党人于首义前公开在上海会谈之经过。
在九人狱之同时,还有一段趣事而含革命性者。当张之洞办五路小学,委汉川人刘鸿烈为总提调,外间称为五路财神。(刘)对旗籍学生特别优待。有南路小学学生周海珊,年十余岁,为贫家子。见校中旗籍学生寝室与餐室,设备供应均极讲完美,愤愤不平,时加嘲讽。某晚,乘寝室熄灯,海珊独自将旗籍学生之宿舍一一扣锁,拟觅火种焚之。被巡夜者发觉,扭获交司法讯问。海珊只供认私人同志之间开开玩笑,不言其他。法官见海珊幼稚,转送候审所禁押,与九人同一牢狱。自张难先、季雨霖外出,即设法将海珊保释。故当时革命,以“排满”为号召,是由于人心之所同。
《华文楚报》、《江汉日报》、《湖北日报》、《通俗白话报》、《政学日报》、《大江日报》叙述辛亥以前湖北革命报纸,只能言其事实经过,不能详讯年月。
《华文楚报》清末湖北有一《英文楚报》为外人所办,虽是商业性质,而清廷内政外交之种种重大事件,国人所不知者,每每登讯于该报。因之名声远著。
有镇江青年张汉杰者,其父为钱商,与汉口地皮大王刘歆生同财且相得。汉杰性聪颖,思想积极,文学尚优,由刘歆生代为运动,考入两湖书院肄业。书院监督是梁鼎芬,校规极严,稍有不纯者,即行开除。张汉杰语言激烈,为梁鼎芬所不喜,藉故开除。汉杰不愿回镇江,留住刘歆生家中,抑郁无聊,适上海《申报》有记者旅行到汉。汉杰之父原为《申报》股东,该记者与汉杰见面商办一《华文楚报》。汉杰转商于刘歆生,刘认为办报纸亦是生意经,乃拨出在英租界所有的房子一大栋,为报馆地址;并在上海购买印刷机一部,开始出版。所有式样与编辑,都是《申报》这旅行记者所规划。张汉杰每日必作文字,每日必有新闻一段,指骂梁鼎芬,甚至与梁相友爱之书院中人,亦连类而及。
我曾到其报馆与汉杰见面,深佩其富有胆略,惟觉攻击私人,所见太狭,须推而上之,攻击清廷之内政外交。汉杰本有革命雄心,只因青年人只知意气用事,不到两月,报馆遭封闭,且要捕人。报址原在英租界,官厅封报捕人,须经英巡捕房许可。英巡捕房与刘歆生商议:为敷衍官厅,权且封报,随后启封;仍让张汉杰在刘宅居住,先交保证金1000元,不须本人到案。
事已商妥,本可无事,而张汉杰不肯示弱,亲自渡江会梁鼎芬投案。梁乃交司法审讯。法官问汉杰:“汝为何呼此名字?”汉杰慷慨答曰:“我乃汉人之杰,所以名叫汉杰。”法官又问:“汝乃革命党吗?”汉杰曰:“我革梁鼎芬的命!”鼎芬见此情形,不欲深追,嘱司法判徒刑6年送武昌府狱监禁。适胡瑛转武昌府狱,与张汉杰同牢,我到狱看胡瑛并顺便看汉杰。武昌起义时,汉杰与胡瑛一同外出,此为《华文楚报》之经过。
《江汉日报》旅汉之江西同志姜旭浜,认为上海革命言论机关,继《苏报》封闭后,继起有人,曷独汉口为全国中枢,而无革命机关?乃组织《江汉日报》海内风行。
当日知会失败之日,正《江汉日报》畅销之时。报中江西同仁甚多,我乃记者,担任外勤工作。因我是湖北人,熟悉地方情形,在国内与上海报纸联络;在国外与东京《民报》联络,并为其代销。
巡警道冯启钧,见《江汉日报》时时登载教会文件为党人辩护,极端不满。但因报馆在英租界,所载文件属教会性质,租界与教会均有外交关系,苦于无法下手。适有日本邮局寄来海外邮件四大包,未见附件,开阅只好收存。不料被冯启钧侦知,认定是违禁的重要品。若呈报张之洞而严查,恐难邀允许。私自直电北京民政部,当获回复,先行封闭报馆。冯即亲自带领警队将报馆封闭,馆内上下30余人一律不准行动,由警卫团守候,他到武昌请示后,再来办理。我于早晨与同志数人外出,归时见此情况,就思及邮件包裹重要,亟须紧迫抢救。当时只有督捕营为军警所畏惧,我等立时化装,伪充督捕营直入报馆上楼,将邮寄包裹搬运而投弃大江。警队避让不敢过问。
冯启钧走后,因汉口、武昌尚无轮渡,所有往返须坐摆江木船,耽延五六小时。候他转回,馆内同仁向他报告,称警士引来军队,将报馆抢去。冯明知是我等所为而又说不出口,只能闷闷而去,更不敢向张之洞说没有抄着邮件。且张之洞因冯事先没有呈报就私自电请北京民政部,很是不高兴。问冯在《江汉日报》抄得何物,冯不敢做声。
我们知冯启钧此种窘状,径向张之洞控诉。张嘱冯将此案从速结束,不能扩大和拖延。冯乃将最近《江汉日报》所载指责清廷何以不从速召开“国会”一文呈张,并认我是报中激烈分子,指名缉捕。我闻信避匿。姜旭浜即辩,谓上海《神州日报》已有此项记载,文虽不同,事实则一,何以不封闭《神州日报》而封闭《江汉日报》,政府法令有两歧乎?冯无词以答,乃密谋房主刘歆生请求登还房屋,并嘱刘歆生转告《江汉日报》同仁,可于启封后,另换报名出版。但因封闭后经济受损,同仁星散,无力继续。而东京同盟会所出之《民报》亦因清廷力向日本政府交涉,也于此时停止发行。武汉方面之革命言论至此受一重大打击。
《湖北日报》、《通俗白话报》、《政学日报》当《江汉日报》封闭后,我为避免巡警道冯启钧之侦缉而四处藏匿,拟赴上海《神州日报》谋生活。而有同志通知我,说事已销弭,可以露面,并将另组《湖北日报》作革命木铎,约我帮助。我出面时,《江汉日报》之原有机件已让与《湖北日报》。我因之负责作文并代邀能文之同志随时撰稿。曾记张辉焙同志(现任省文史馆副馆长),当时即为《湖北日报》作过论文。我更单独附刊《通俗白话报》,由在狱之同志李亚东书写报头,张难先亦时常投寄作品。因为当时盛行文言文,文化低落者难以了解白话体制,实为需要。湖北之有白话报,由我开始。广东同志仿效我的办法而创刊广州《通俗白话报》,我在《通俗白话报》天天撰述白话歌谣,语言通俗,个个欢迎。当时一般半乞丐式的流浪者在茶楼酒肆高声唱《通俗白话报》所刊载之《小姐怨》和《地理十八摸》等,藉以图一餐之饮,久之被警察制止。其中嘲讽、批评清廷软弱无能、屈辱卖国的《地理十八摸》为冯启钧最不喜。
1909年春间,冯启钧之封闭《湖北日报》,同时封禁《通俗白话报》。《通俗白话报》与《湖北日报》相终始,而《通俗白话报》销路,较《湖北日报》为广。
当《江汉日报》被封之后,《湖北日报》出版。张之洞调京入阁,继任总督为陈夔龙。陈在鄂不问一事,任部属所为。巡警道冯启钧请假回广东原籍扫墓,另委金鼎其人代理巡警道。金只知逢迎作官,不知处理报馆,更不知革命之大势。1909年已酉新春,《湖北日报》登有插画一则,戏画一龙伏于石上题词云:
这石龙真无用,低头伏处南山洞。镇日高拱不动,徒受地方香烟奉。虽有玉石撑腰,也是空。勿怪事事由人弄。
陈夔龙见之甚为恼怒,接连《湖北日报》登载有《中国报馆与官场有特别之利益》一文,陈更忿恨。因陈之夫人拜广亲王为干爹,陈是藉广亲王奥援做到督抚,文中挑了陈之眼。适金鼎来见陈,乃向金鼎说:“《湖北日报》讨厌得很!”金鼎为迎合意旨,即将《湖北日报》封闭,并逮捕经理郑难希。随报告于陈请示,陈曰:“我并未叫你封闭报馆,逮捕经理。现在新闻界当旺,中枢都无可如何,我不过授意你警告他们,下次再不可以文字作戏弄。你竟任意行事。若不赶快销弭,而全国报纸必代为声张。北京闻之,恐有见责。你须好好处理。”金鼎慌了手脚,安慰郑难希,许以设法启封,继续出报。我等在外同志得信,即转告郑难希,叫他耐心坐几天牢,切不可轻易承认取保释放。
我等正在运用手腕,适逢冯启钧假满回鄂。金鼎一闻冯回,即告以《湖北日报》与《通俗白话报》之事件。冯大为批评,说从前为《江汉日报》几乎惹得丢官,新闻界一般人多半为革命党,多半不好惹的。金鼎说:“既已惹出事来,我就藉此告退,请你办理善后。”冯说:“君不交卸,我好调解;君一交卸,我就无从调解。”于是金鼎暂不交卸,由冯启钧出作调人。
我自《江汉日报》被封后转到《湖北日报》及《通俗白话报》,冯启钧并不知道,因为张之洞晋京,他们司道官忙于送旧迎新,无暇顾及此事。《湖北日报》案件,冯想以调人地位出面转圈。于是遣价持片,请《湖北日报》之编辑或主笔一二人到署谈话。我就亲身前去见冯。冯一见我的名字,甚诧异曰:“为什么《湖北日报》又有你呢?”我亦笑曰:“为什么巡警道还是先生呢?做什么事的,总是做什么事!”冯说:“这也甚好,不必客气。今天因《湖北日报》事,金道台微有误会,我特出面替你们调停。此事非《江汉日报》可比,请你先行将经理郑难希领回。”我说:“此案尚未定,我亦在嫌疑中,何能领人?请转告金道台从速处理,否则报馆上下人等,因生活逼迫,恐将发生骚乱行为。”冯就约我准定明日上午在他公馆午饭,必研究出一个好办法。
我辞出后,正拟送信给郑难希,不料冯已遣人伴郑回报馆。郑因坐了几天牢,不耐牢狱滋味;又因平素用钱挥霍,正感危困,想藉此报馆封闭之机会下台了事。所以一经冯启钧劝导,就乐于外出。
次晨,冯启钧果派人请我去吃午饭,商议办法。冯问我《湖北日报》之财产值价若干,每月开支须若干。我说,构件等项,约值数千元;开支与外欠等项,则须万金。冯说,既有数目,这便好办,除财产以外,一切由我负责担任,你们可再行出版,不过以后言论和新闻要格外谨慎。我说,此非一人所能作主,须会同同事者商量,容俟另行答复。
我在此时,很想利用机会重振旗鼓,而郑难希不愿,我就再与冯启钧商量。冯说,只有官商合办,另立报名。他主张将《湖北日报》之广告费、订报费及原账交出。并表示所有报馆内上下人等照旧留用,官厅只增派一人为编辑襄理,财产归报馆公有,改名为《政学日报》。我认为如此一办,完全成为官报,有何言论价值,当即表示仍请郑难希为经理。郑本势利人,当初出任《湖北日报》经理,志在藉报馆名义,一面与旅汉之江西商人来往(《湖北日报》多江西人,有旅汉之江西商帮为助),一面与武汉之官场联络,暨因封闭坐牢,极其灰心。迨见冯启钧另立报名,有意用他,欣然首肯。郑并劝我一同帮忙,勿萌退志。我认为以革命党人之立场,曷能替官厅作喉舌,婉言拒却,特专心努力于《通俗白话报》。而郑难希向冯讨好,认我在《湖北日报》所撰刊《中国报馆与官场有特别之利益》一文过于伤时,而《通俗白话报》之歌谣如《小姐怨》、《地理十八摸》皆有违报律,冯遂公令禁止《湖北日报》与《通俗白话报》出版,而改刊《政学日报》,我就离开汉口,前往上海。所改刊之《政学日报》,因是官办性质,满纸官样文字,行销不久,即告停辍。
张之洞与冯启钧张之洞由两广调两湖,因私用浩繁,手头拮据。冯启钧为广东财阀,喜逢迎,与张结识,知张之困难,自动借银20万元。张约以到湖北后即归还,不料久无消息。冯乃来鄂表面为拜候,其实在于索讨。张亦知其来意,劝冯作官,代他捐了一个道台,发在湖北选用。冯本慧黠,抓住机会与张亲近。张有所需,辄不惜巨金资助,张即予以巡警道一职。冯为人矮,外间称为“冯矮子”,官兴勃发,肆应得体,并进而与北京权要联系。张甚不满,当张调京离鄂时,面嘱冯辞职退休,冯即请假回广东原籍扫墓以观动静。及见后任总督陈夔龙、赵尔巽、瑞徵等,对他并无恶意,仍然袍笏登场,大咏其官味,到辛亥八月十九起义才微服逃走。
张之洞在湖北兴建很多,其声誉有名者有甲乙丙丁四栈纱麻丝、布四局、官铁局、造币厂、枪炮钢铜铁厂、玻璃厂、劝业场、五路小学第一第二文普通中学、两湖经心书院、存古学堂、测绘方言学堂、将学弁堂陆军特别小学堂,成立新军一镇一混成协,挑选优秀学子出洋,可谓用尽精神、费尽心血。张本人原是忠于清室、不喜革命,其所办之学校与所训练之新军恰是播下革命种子。当庚子、辛丑之间,李鸿章全权与外国议和,内而愤恨清廷颟顸,外而愤恨列强要挟,曾发牢骚,谓满清的江山,他亦难保得十年。张在湖北也是讥弹于李,李谓“不料香涛(张之洞名字)作督抚二十年,还是书生之气。”张由湖北调京晋升体仁阁学士,对湖北念念不忘。每遇湖北京官,以新政未竟为憾。摄政王戴忄享欲替光绪复仇,意在杀袁世凯,经张缓颊改以足疾削职归里。故从严格而论,张在湖北兴建是有功,而保全袁世凯则是错误的。
钟祥学社及军队同盟会当日知会停止活动以后,湖北革命机关寂寂寡闻,同志彭养光、赵鹏飞等设立钟祥学社对外联络。然皆各有戒心,不敢多与来往。彭养光旋即赴吉林作法官,幸而九人狱中之吴贡三、李亚东、梁钟汉等尚羁押在候审所,且可随时见面谈话。文化界之知识分子虽或热烈,而皆存顾虑,难以勇往直前。所谓“秀才造**,三年不成”,我等遂决定鼓励知识分子当兵,就是多一当兵的人,即多一革命实行者。
此时有李长龄同志设法钻进军队作司书,又有陆军特别小学学员黄申芗、江炳灵等,及各标队中杨三鹏、王守愚、章裕昆、唐牺支、黄元吾、任重远、郭抚宸、蔡济民、蔡汉卿、吴醒汉、祁国钧等,皆富于热血,勇于革命,会集于武昌洪山宝通寺,筹组军队。同盟会为联络总机构。惟因鉴于前此日知会以人丛复杂失败,俱不愿彰明校著地健全组织,只各自担任对外联络。故军队同盟会只是昙花一现,仅有其名。然虽仅有其名,而湖北军队之进行革命和展开革命实基于此。
我之《通俗白话报》被封后,官厅对在狱之李亚东,知其时常撰稿署名“訄公”在报纸发表,严令看守注意并禁止来客访问。我与李分别时约定通讯方法,用矾水书写于官报上封裹交邮递寄。李极熟悉军队同志,所有军队同志亦以李能文能武、性行忠实而乐与联络。嗣后军队同志所组织之文学社与共进会,李与我皆知其情。文学社之领导人蒋翊武,更喜阅看我之《通俗白话报》。
自治会上的演讲我办《通俗白话报》期间,适逢创建粤汉铁路。美国人借口投资企图独占,国人以条件过苛,发起排美,抵制美货,上海接连响应。因上海响应湖北亦景从,美货无人搬运。尤以美制香烟,查出即烧毁。美国人见风转舵,表示让步。并将所制香烟,合并于英商,故称英美烟公司。我曾在报上论述美国人是笑面虎,终必为中国之害。同志宋教仁亦作论文,言美国人终必想独占远东,作中国发展之阻碍。
我在1910年《通俗白话报》被封未到上海之前曾回到家乡,恰遇地方官奉行上司命令,掩耳盗铃地公告清廷“预备立宪、兴办自治”。地方绅耆以我明于时务,公推我代表到县等备。我以满腹抑郁,为谁筹备自治?当开大会之时,全县民众到者甚多,我就藉机会演讲清廷立宪为虚伪世界,各国之立宪,由于流血争取,不是恩赐。结果听者眉飞色舞,全体感动。我更申述“嘉定三屠”、“扬州十日”之忧。听者至有泣下,邀我到乡村演讲。我就将《警世钟》、《猛回头》等新书及《通俗白话报》之歌谣分别申述,风声所播,远近耳目一新。我之伯叔昆仲认我放诞无忌,一定遭祸,俱各惊悲,欲置我于死地。我亦认为有危险,徒牺牲无益,遂出走上海。但是乡村经我一演讲,而始知清廷所谓“预备立宪”是欺人之举。
海船上见黄克强自与黄克强在武昌两湖书院离别,黄赴日本留学,我在汉口办报,时有信件来往,并由其转介绍于赵伯先。当我主办《通俗白话报》时,伯先由苏州寄来七绝诗一首,云:“仰天一问斗牛寒,猎猎西风策马看。最喜放翁诗句好,此心炯炯尚如丹。”伯先为党人中负声誉者,此诗足徵文献,特为录出。
辛亥四月,我在上海得香港同志信,说是黄克强乘“海口”号轮船由港来沪转赴日本,约我到船上一见。我到船上,克强受伤卧病,告我以三月二十九日(公历4月27日)广州失败情形,深痛精锐大丧、好友云亡。问我以湖北情况,并谓今后希望于湖北同志甚切。随将所作之诗念给我听,至今仍记得断续几句,有云:“羊城流尽男儿血,仅存英魂醒国魂。”克强正在念诗之中,宋教仁亦到,相与蹉商此后进行。因坐谈太久,恐人注意,彼此分手。克强此时是十足的革命实行家,孙中山奔赴海外,所有内地革命皆交由克强主持。
江西临江府栖身我在上海因生活的关系不能久住,而江西临江府峡江县是一世交作县长,前往栖身,等候汉口消息。适因三月二十九日黄花岗一役,各省震动,到处严查。我在峡江县有人猜疑,亦难安住,而又肺病大发,极需疗养,乃回沔阳家乡。
辛亥中我之经历
肺病回乡逢起义我于辛亥七月底,返回家乡。八月初旬,张难先到我家告以武昌军队积极情形,他将赴武汉探视,嘱我在乡村随机应变。八月十九日(公历10月10日)武昌起义,黎元洪被迫出任都督。越二日,即有乡人回汉,奔走相告。随又接张难先来信,叫我赶快晋省。我行抵汉川,恰逢同志梁钟汉出狱正组织汉川军政分府,留我帮助,我认为到省也是尽力,在汉川也是尽力;且汉川为襄河上游之咽喉,地势重要,在汉川尽力不亚于在省,遂留之。
协助汉川、天门、沔阳响应起义梁钟汉由省转解汉川监狱后,蓄意革命,从未气馁,结纳学生,密有布置。汉川离省较近,信息灵便。查知武昌八月十九夜起义,武汉全体光复,即由其七弟梁辉汉及其妻张荫兰偕同地方绅耆与民众迎钟汉出狱,组织汉川军政分府,推钟汉任司令。军务倥偬,我刚到达,钟汉留我协助,我以革命立场,义不容辞。为其草文檄告令、章程规则,并代其编制队伍,筹划械置。惟事起仓悴,实有许多困难,所需军饷,借贷于商贾,不扰穷户。戒属,有不守纪律者,督促严惩。民众以推翻满清是吐气扬眉,乐于响应,纷纷剪发辫、剃光头。
此时,京山同志刘英在京山、天门一带,竖旗起义。专人邀我到天门之甘驿会商。我即率队前往,晋言于刘英曰:“国难立见,最好是先取荆襄为根本。做到进可以战,退可以守。”刘英是读书人,熟于历代史实,知道举大事必先巩固民心,占领地势,深以我言为然,乃决定将军队移驻襄河。
军队尚未移动,适逢鄂军都督黎元洪递来命令,嘱整军待命。我等日夜分头忙碌,而消息传来,汉阳失陷。溃军纷纷逃到襄河,同志李亚东亦到。亚东于起义时任汉阳知府,问及情形,则谓清廷启用袁世凯,袁为逞其用兵之能,派冯国璋率大军围攻汉阳。汉阳义军虽是黄克强任总司令,而因援鄂之湘军,地形不熟,私自潜退,一隅省城,全体牵动,所以汉阳不守。
我认为汉阳既失,襄河极为重要,乃偕李亚东在襄河之仙桃镇招抚溃兵,稳定治安。适有亚东之河南同乡陈凤孝营长,带有营兵三分之一,枪械齐全,我等就设法收编,结合所招抚之溃兵,共约数百人,严束纪律,毫无骚扰。民众以匕鬯不惊,群起助饷,互相劝导,立威钜数。恰有盐船二艘由汉口驰来,查系公物,即予变卖,军饷不用忧虑。民众多自动愿来当兵。
刘英见我与李亚东进行顺利,亦率队到仙桃,随即梁钟汉亦到。巡防营统领刘温立,带领步兵与水师炮船,进犯仙桃,我等一鼓而击败之,截获甚多。刘英暗有妒忌李亚东之意,我即恳切相告曰:“历代起义,皆成功于内和,失败于内讧。大敌当前,切须团结。”刘英表示无他。恰又同志季雨霖、张难先亦到,全体聚商进行方略。名曰“仙桃会议”。
协助安襄郧荆民众响应,进驻襄阳鄂军都督黎元洪委季雨霖为安襄郧荆(即安陆、襄阳、郧阳、荆门)招讨使,预备武昌若有危急,即驻襄郧。季是老同志,与黎至好,黎所以委以重任。但季无基本队伍,请张难先为其联络。因张之人格学行夙为我与刘英、李亚东等所推崇。张劝我等将队伍交季统率,一则服从都督府命令,二则便于整齐划一。我等慨然应允,由季重新编整、增补,率带沿襄河而上,近驻襄阳,并经难先邀集老同志如李长龄、李少青等尽力帮助,我等即伙同。或作宣传,或深入农村演讲。斯时一般官吏望风归顺,民众更热烈欢迎,因之季雨霖达到任务。我等斯时不在个人名义,不在个人享受,完全是革命性质,故皆无一官半职。
协助荆宜施鹤民众响应,攻下荆州荆州为湖北重镇,清军夙有驻防,设有将军,城墙极坚。当武昌起义,同志唐牺支即在荆州竖旗,虽是被推为司令,而因兵力单薄,久攻荆州城不下,一连急电,催请我等分兵援助。我与李亚东商于季雨霖,派遣部分兵力前往应援。
当我与李亚东到达时,而满人已邀请荆州汉人知府程稻成及法国教士马德修出面议和,满人愿开城缴械投顺,须以不杀为条件。当经革命军应允,但满人迟迟不开城,唐牺支乃借得湘军重炮二门开炮轰击,满人乃于畏惧之下,急速开城。因之公举唐牺支为荆宜施鹤(即荆州、宜昌、施南、鹤峰)总司令,李亚东为荆州知府,我为司令部高级参议。
唐牺支办事缜密,有条不紊,次第将荆、宜、施、鹤收获。民众以革命军对地方毫无滋扰,热忱拥护。在斯时不知贴标语、喊口号,只记得民间唱“道情”云:“满清三百年江山,丢来也容易。物归原主原是应该的。武昌起义,处处顺利。试看那荆州城,满人想要逃走也无地。只因享受过久,理应歇气。革命军宽大为怀,处处仁义。比较满清杀明朝,实觉宽大无底。”
当荆州城未攻下,还有一段经过。爰因武昌起义,湖南未及响应,清廷命湖南派兵援鄂,湖南派遣统领王正雅率队开拔。行至荆江南峰,湖南反正。王正雅感进退维谷,按兵不动。但王之武装齐全,军容整齐,与唐牺支在湖南有师生之谊。唐以同乡与师生的关系,劝王独立。王系老军务,犹豫不肯,只许以借炮两门;如果荆州攻下,他必共同前进。唐借炮到手,即行攻城。果然一炮而骇倒清军。满人主战之恒锡九,原先作过将军,退居城内,财产极富。因知革命军无重炮,故关城死守。及闻革命军炮声,满人齐向恒锡九吵闹,锡九迫而自缢,由现任将军魁联仍请程知府与洋人出面,保证开城,保证不杀戮。革命军许可后,正要准备入城,而王正雅已先闻信,用急行军之方式抢先进城驻扎。唐牺支人本忠厚,又同乡而兼师生,不便多言。但是唐之部属群诋王正雅不应贪便宜,几乎酿成风波。我乃极力调解。李亚东任荆州知府掌握行政,先行成立警察,维持秩序;劝王不要干预地方行政。王因湖南已经正式成立都督府,致电于湖南,说是全军奋勇革命,攻克荆州。湖南都督府不知底细,居然回电嘉奖,且谓即派专员前来犒赏。此电冠以革命军字样,电局直送我们司令部。我等翻阅后,认王正雅狡诈太甚,极不悦其所为。但王尚不知湖南有回电,有专使送来。适鄂军都督黎元洪派专使蔡汉卿到荆州,商议北伐问题。我等告以种种情形,蔡亦认为王是冒功邀赏。惟因湘鄂一家,正在革命之际,不宜生出裂痕。乃由我等想一办法,说蔡为黎都督派来犒赏湘军,亦备以牛酒并现洋一千元,附上专函一件。函系我执笔,文曰:“叛军攻克荆州,贵部以劳远之师,而资援助之力,深为敬佩。前已呈报黎大元帅并鄂军都督,兹奉派专使蔡汉卿前来犒赏,特备牛酒等项及现洋一千元遣人送上,请即分配贵部各官兵以为慰劳,并望节麾明午到敞部小宴联欢,勿吝步为荷。”次日王正雅到部,唐牺支借故出巡,由蔡汉卿作主招待。蔡极诙谐,席间蔡举杯言曰:“昔日诸葛亮取荆州,并取桂阳、零陵诸郡,今至将军以湘军而援荆州,真是千古同概。”王系老于世故,一笑而言他。此一段趣事,为外间所未知,特回忆记之。
协助豫南民众响应此时河南省尚未光复,因为该省向无革命组织,所有革命志士皆在外方。故当武昌起义各省响应,河南独无动静。
有王天纵者,本河南人,向在紫荆关为江湖首领。平日聚集徒众,专门夺取官方财物及武器,历有岁年,官厅莫奈之何。自闻武昌起义各省响应,毅然率部开驻南阳,响应革命。以自己无声望,恐不足号召,因闻荆州知府李亚东为河南同乡,为革命老志士,有资格,有名望,特电恳亚东回豫主持。我认为豫鄂毗连,豫省若不光复,鄂省就难安宁。一面怂恿李亚东回豫,一面商请唐牺支拨借军力。唐极赞成,于是亚东到南阳与王天纵会谈。王谓地方野乱,有枪十数支者,均藉称司令;本人缺于军事声威,不敢任意收编,而地方秩序,又急需维持。请亚东任总司令,王任统带。
亚东就职后,即与王联名电请我到南阳协助。我商于唐牺支,唐在大局观点,许我起行。我到南阳,就分途派人向拥有枪枝者,说明统一编制之必要,邀其前来南阳会商;如果不来,就是假借名义捣乱地方,不能以革命者看待。各有枪者均到南阳会商,遂按枪支多少编成职务;有军事学识及经验者,特别录用。由李亚东统共犒劳,并关饷一次。再由王天纵捐资赶办服装,以壮军容,而振士气。如此一办,地方为之肃静,民众为之歌颂。我以王天纵虽是出自江湖,却侠义兼全,乃介绍其入同盟会。 王捐出一千元作会费。
我与李亚东正在计划北伐,忽接黎副总统命令南北议和,所有革命军事,应一律停止。亚东约我回武昌,所有地方善后交王天纵处理。我因自帮助汉川军政分府起,驰驱于襄河上、下游,鞍马劳顿,已有半年之久,未尝休息一天,当此春日,肺病复发,遂起程回武昌调治。临行时,地方民众不忍告别,扶老携幼相送。我并叮嘱王天纵曰:“得民者昌,失民者亡。君欲为国大用,应处处以人民为根本。”王深以为然。嗣后讨袁护法之役,王均有所建树。
辛亥首义后之革命遭遇
潜身天主堂医院策划讨袁清廷推翻,民国成立。黎元洪享受盛名;首义人物,不知自行检点和团结,尽皆夸功伐能,互相倾轧。黎元洪听官僚煽诱,转之向袁世凯怀抱。袁氏原如王莽、曹操一流,我观此现象,引为不祥,前往南京留守府见黄克强,请其早为防备。克强笑谓:“非不知也,是莫奈何也。陈涉、吴广起义,促成刘邦做皇帝。”相与叹息良久。
袁世凯野心勃勃,原来早具野心,利用黎元洪之依附,遂决定消灭革命党人以另造局面。于是外向银行团借款,内而暗杀宋教仁,罢免皖、赣、湘三督,大军南移,叛迹显著。黄克强讨袁于南京,陈其美讨袁于上海,李烈钧、林虎讨袁于江西,柏文蔚、龚振鹏讨袁于安徽。惟湖北以黎元洪倾心于袁,从中作梗。一般革命同志,潜伏日租界,计划军事行动。袁世凯派人向日租界当局交涉,许以重利,租界当局对党人不能袒庇,一一护送到沪。我不甘心,伏藏在英租界天主堂医院。因该医院有主任医生名王奇峰者,明于国事,素不快于袁世凯之为人及南京选袁为临时大总统。王因有此见解,所以赞成讨袁,与我极相契,允许我隐避在医院策划讨袁。凡是会我之人,均须经王医生引进,且可夜深留宿。王医生并介绍我认识各教友,我之费用有缺乏,由王医生设法转借,约四百余元,至今并未归还。
冯严佛发助革命经费同志冯严佛,早年留学日本,参加革命,既而走南洋群岛,联络华侨损资帮助革命。辛亥武昌首义,充都督府秘书,转任府河口釐金局长。当长江一带声罪讨袁,湖北革命同志伏处于日租界,多被护送赴沪。其未走者,苦于资用缺乏,虽有机会,难有大举。严佛由釐金局到汉,见此情形,喟然叹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终必出于搜捕一途。”乃将所携之款一千余元交我与蒋东佛使用。严佛亦走南京、上海参加革命军事。我等于拮据之中,得此款项,生出大作用,遂通知各同志齐集日租界高昌里会议。因我等在高昌里原来租有两栋房子,许久未用,亦未发生任何事故,为各同志所周知。加以日人吉福四郎,尚肯帮助我等,负责保护。于是各同志热心到会。我就宣布湖北重要人物多赴沪,但是他们为安全而走,不能将革命带走,此时讨袁事宜暂由我担任布置,如果我有危险,决不攀扯别人,望各同志抱定志气,坚决进行。到会者皆是义愤同仇,表示热烈。但是日人吉福四郎事后送信给我,说地方侦探已查知我等之会议,派人在日租界巡逻,虽被巡捕驱走,希切勿再冒险集合。
万恶的侦探刘桂苟湖北总稽查刘桂苟又名刘有材,以歆生路后花楼汉口大旅馆为其机关。此人是下流出身,专门残害党人,其爪牙布于武汉三镇。彼既侦知日租界高昌里是我等会议之所,日日有其徒众巡逻。又侦知武昌轩辕殿有我等同志住宿,乃前去检查。虽未捕走重要人物,却已查出来往函件。有同志田化龙者,起义时任过陆军小学校长,此时热心讨袁,特跑到天主堂医院告知我说是革命要赶快发动,否则处处罗网,同志实有危险。我说:“刘桂苟的侦探爪牙,我们在日租界捉着即沉江,他该有所胆寒;我们对付侦探若是无办法,又何能讨袁革命?望你转告各同志,胆大心细地等待,我们马上就有举动。各同志经我一鼓励,均皆抱着拼死的决心,想种种方式,逃避侦探耳目。
警备司令刘佐龙刘佐龙与我同乡同学,参加辛亥首义,升任旅长,黎元洪任其为汉口警备司令。我劝他讨袁革命,刘认心理正相同,只是本身力量太小,不能先行发动,只可维持秩序;汉口商民均系多年感情,其经济实力能当作后用;不忍以本身小小力量,加以糜乱;如果武昌有队伍发动,汉口即竖旗响应;如不释疑,可以警备书记彭石琴为质,以后有机密事件,可直告彭石琴,由其代表转述;彼此心心相印,不必多见面——机事不密则不成,切须注意。我即邀彭石琴到天主堂,指定各办事主任。彭是老同志,刘佐龙极信任,曾给以资金为办事费用,并由我与彭商请刘泥清、张兰生等各同志为临时秘书及书记。
命令一改铸成大错当时武汉三镇之军事联络与计划,均是我一人经手,其他同志只担任局部。我虽住在医院,而须日日秘密到武昌。武昌军事总代表为同乡之陈国干,陈任连长,全连分驻武昌城内之山前山后。彼与张难先有夙谊,决心革命,以武昌昙华林何亚青家为接洽地址,广事联络军队。武昌、汉口布置完善,只有汉阳还无头绪。汉阳兵力仅有一营之众,其营长并未驻在汉阳,驻扎城内外者,不过一连;守龟山者,不过一排,排长无人认识。我拟不要汉阳,全要刘佐龙临时处理;尚有刘家庙少数部队,亦交刘处理。刘均接受。我拟开会时宣布办法,众无异议。但临时有一紧急之变更,因变更铸下大错。
有张统其人者,住家汉阳,辛亥首义曾充要职。此次讨袁,与同志间亦有联络。自日租界同志遭打击,张亦躲避不问事。因闻我组织讨袁军事已有头绪,就托刘泥青介绍见我,他愿担任汉阳龟山起义。我于开会后正准备次日动作,而刘泥青三番两次地向我苦说,张统在汉阳有布置,若不容张建功,恐使同志灰心;否则汉阳不合作,亦是障碍。彭石琴亦赞成刘泥青见解。我原来的命令是武昌火起,汉口竖旗。经此一转折,改为武昌火起,龟山炮应,汉口竖旗。重新发出命令。
武昌大贡院设有小学一所,同志何竹青为该校庶务。暑假期间,校内无人,何同志担任在该校举火,备有火种燃料。夜间纵火火光熊熊,贡院范围甚大,附近居民并无抢救。山后之军队甚少,其有少数队伍,均因预有通知,伪言救火,都为军事出动,陆续偷赴阅马场待命。此前之军队亦一律换了符号,齐集阅马场。黎元洪得报,即打电话调城外驻军。电话不通,派人探视,回答乱事已成。黎乃慌了手脚,藉口亲自出看,潜出文昌门,登楚材兵舰。至于大贡院之火,业已延烧两三时。武昌断绝行人,汉口宣布戒严,而龟山毫无动静。挨到天亮,各个部队知无办法,一律怏怏返营。黎元洪回署,查知实情,对军队不追究;对我与蒋东佛,则悬赏通缉。我仍匿居汉口。
我之所以匿居汉口不走,是另有重要作用。当长江一带讨袁军事失败,黎元洪受袁世凯圈禁,湖北军被裁汰十分之九,其有志气之军人,愿将精良武器择要送我,留作后用。我就与日人吉福四郎商量租赁日租界之日商房屋,收藏所送之手枪、炸药等项于地下。
河南农民首领送武器1914年至1915年之交,河南农民首领白朗纵横于豫省全境,并往返及于豫陕鄂边区。袁世凯派大兵“围剿”,莫能制止。乃倾精锐之师四面围击,白势渐衰。有老同志郧阳人王某素与白朗稔熟,又与我相识,对白朗说,湖北当有人主持讨袁,汝势已成强弩之末,不如以武器送于革命者,留作后用。白朗愿以无条件赠送,只须我派人当面接洽。我就派王某作代表约定将武器送到铁路线,我就着人去取。我当时所着之人,是雇请日本之小商人及浪人,该事经吉福担保,有报酬,极其踊跃从事。数月之间,已经运来武器二百余件,子弹几箱,日租界之小日本商店,均愿代为收藏。沪上同志闻信,极为欣喜,邀我到沪筹商,再发动革命。
冒险亡命上海我因在沪需款,亦愿赴沪。惟因武汉总稽查刘桂苟认我为要犯,每日在日本轮船码头巡逻极严,不易出境。我又不得不出境,仍决定坐太古公司轮船。先以一门生萧友欧(楚女)预购船票上船,定一普通舱位候我,再由我之族孙陈采堂(为皮匠业,精于武术,富于胆力,跟随我多年)携带炸弹一枚,于上灯时趁刘桂苟踏进汉口大旅馆之门之际,即抛掷炸弹逸去。一时响声发动,刘桂苟慌于躲避,秩序大乱,行人奔跑,街上警笛四吹。我就乘此闹哄哄之期间,改换村农服装,跨上太古轮船。萧友鸥登岸,轮船旋即下驰。
我抵南京换乘火车到沪,得汉口快信说是大旅馆之门墙当时炸碎,伤一人未死,刘桂苟侦查此案,正在捕捉嫌疑,牵连甚众。我即写信刘桂苟警告,其文曰:“汝以一无赖子,官至少将,财发巨万。左拥右抱,有何不足而必欲丧尽天良,杀害党人?以因果报应论,岂有结局?望汝及早回头,摆脱总稽查一职务,不难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杀人者人恒杀之,请留意焉。”
至于我在汉口租界所收获之武器交我一门生符希周照料。符是湖南桃源人,其父为木商,住家仙桃镇,与我与张难先稔熟。武昌起义时,符希周随我在军中办事。
我到沪不到一月,得汉口信,知刘桂苟将我之仆人捕去,供出萧、符二生之踪迹。符生被捕遇害;萧生逃到广东,思想前进,于“五四”运动后,钻研新文化,讲求新学,对共产主义默契最早,信仰最深,民国十六年在粤以言论激烈遭惨杀。萧、符二生皆为我所最钟爱,因我频年无状,未能加以表扬,此所耿耿于怀者。
南京被捕入狱我在武昌方面留有种种手续,自萧、符二生遭受意外,其余同志被捕,催我速归,并责我违背甘苦与共、生死与同之誓言。我于1914年10月底由沪乘日本“大福”船返汉,船过南京被冯国璋派队在船上逮捕,提讯时有面善者一人出而作证。我自知无生理,侃侃而认革命及讨袁经过。法吏亦未用刑。我在狱中致书于冯国璋,请求速死,文长千余,言用四六排偶体。越半月,冯之秘书长施锦云、警察厅长王桂林来狱提我问话,说是我之供词及书函已经冯帅阅过,认我是读书人,印象很好,或者早晚间传我一谈。随后询问我之家世与历史甚详。不几日,冯果传我谈话。
我即侃侃而言天下事,次及冯之前途如何而有利,如何而有害等。冯皆听之点首且曰:“捕你不忍杀你,但你是北京通缉的要犯,又不能释放,只好慢慢设法;你须在狱谨慎言语,莫作宣传。”又面嘱王桂林按月在小帐房领款四元津贴,改善我的伙食。仍将我还押。我求死不得,每日端坐养心,会悟儒释墨家之主张。迨至1916年夏袁世凯遭伏天诛,黎元洪继任总统,大赦党人会,释我出狱。冯嘱王桂林留我作事。我婉言辞谢回鄂休养。
(1958年秋)(转载《湖北文史》第七十七辑,本文作者陈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