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6月9日下午,晴空万里。一架北京飞来的银灰色的专机刚刚在杭州滑落,刘少奇、邓小平便步履匆匆下机,满面愁色乘车前往毛泽东在杭州的“休憩”处,汇报在北京召开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1966年5月4日至26日)的情况并请示工作。这次政治局扩大会议因毛泽东在杭州,由刘少奇主持,会议主要有这样几个议程:一是决定撤销由彭真主持制定的“二月提纲”,撤销彭真(时任中共中央书记处常务书记、北京市委第一书记)、陆定一(时任中央宣传部部长)、康生、吴冷西、许立群(时任中央宣传部副部长)“文化革命五人小组”,成立以陈伯达为组长、江青为副组长的中央文革领导小组;二是5月16日通过了经毛泽东多次修改的全国开展文化大革命的“五·一六通知”;三是5月18日林彪发表了耸人听闻的“政变经”讲话。在讲话中,林彪提出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阴谋反党集团”问题。
刘少奇以沉重的语气汇报了北京自6月1日公开发表北京大学聂元梓等七人的大字报《宋硕、陆平、彭佩云在文化大革命中究竟干了些什么?》后的混乱情况。北京新市委于6月3日成立,由李雪峰兼任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吴德为第二书记。6月6日,《北京日报》、《北京晚报》新编委会成立。中央向大专院校派出了工作组,但混乱情况并没有根本的好转。刘少奇、邓小平恳请毛泽东早日回北京“掌舵”,他们已感到非常吃力。
坐在毛泽东左边的康生、陈伯达不约而同地从笔记上抬起眼睛,陈伯达嘴皮动了动,康生投过去鄙夷的目光。在康生的心目中,5月25日在北大贴出的聂元梓的大字报已是与刘少奇斗争的第二回合。第一回合是文化大革命的范围的较量。1965年11月《文汇报》登载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叫阵,刘少奇以彭真文化革命五人领导小组的“二月提纲”相抵抗,企图将问题仅仅置于学术领域,第一回合刘少奇损兵折将,刚告败阵。第二回合是正在进行的文化大革命的范围、对象的较量,聂元梓的大字报的内容、形式,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都是不赞成的,起码刘少奇由此萌发中央派出工作组“干扰”文化大革命的主意。他们想不到大字报底稿被康生神出鬼没送到杭州的毛泽东那里。毛泽东支持这张“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6月1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全文播出,次日《人民日报》全文刊发。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迅速在北京和全国大专院校四处开花。刘少奇这才慌了阵脚,亲临杭州请毛泽东回北京去。
毛泽东深深吸了一口特制烟,批评道:“派工作组太快了并不好,没有准备,不如让它乱一阵,混乱一场,情况清楚了再派。”显然毛泽东对刘少奇在文革初期的做法是不大满意的。空气一下子凝固起来。足有几分钟,谁也没有开口。或许为了证实什么,或许为了缓和一下气氛,邓小平忍不住说了一句:“主席,田家英(时任中央办公厅副主任)5月23日自杀了。”显然毛泽东尚不知这消息,眉头一挑,眼睛微微一红。田家英从1948年就担任毛主席的秘书,思想文章颇为相投,当然某些关键时候毛泽东也批评他的“仁慈”和“右倾”,可从内心里毛泽东是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的。前不久田家英还和彭真一起来杭州汇报“二月提纲”,真是文人气质,这么快就结束了44岁才华横溢的生命。毛泽东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跳过田家英自杀问题说了这样一句话:最近不准备回北京。
毛泽东是准备继续留在杭州,还是准备到其他地方去呢?这是当时中央当权者和“夺权者”都想知道又不好过问之“谜”。
6月13日,刘少奇、邓小平的专机离开杭州。
谁也没料到,毛泽东不回北京,却去了韶山。
1966年6月28日晨,毛泽东和湖南省领导干部在滴水洞合影6月16日,毛泽东的专列从杭州到达长沙。6月18日下午2时许,毛泽东乘坐白色吉姆车在当时湖南省委代理第一书记王延春,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公安部副部长、8341部队政委汪东兴和中央警卫团团长张耀祠的面包车、吉普车的陪同和保护下,静悄悄地回到韶山冲。吉姆车经过毛泽东故居路边没有停下,经过1959年6月毛泽东住过的韶山招待所没有停下,专车缓缓经过韶山毛泽东陈列馆、毛鉴公祠、毛震公祠,向右拐进一条窄路,沿着山根向风景秀丽的滴水洞奔去。
下午4时许,毛泽东下车望了望山景,只见滴水洞三面环山,一沟山泉由北向南,流经谷底,毛泽东忍不住边走边说:“这是个好地方。我小时候在这里放过牛,还和小同伴打过架。”活动活动了手脚,毛泽东又说:“这里原来叫黄田坳,过去以山为界,山那边是湘乡,山这边是湘潭,又叫湘潭坳。”看着毛泽东那心旷神怡的样子,王延春心底为湖南省委、为前任书记张平化、也为自己轻轻地松了一口气。1959年毛泽东回韶山,曾向陪同的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周小舟提出在“吊须洞(今滴水洞)那里建一个草棚子”,当时毛泽东说是希望有一天“解甲归田在此颐养天年”。庐山会议后周小舟贬到一个公社当副书记去了,这个草棚子几经摸索才选到这里,1960年冬以代号203工程秘密兴建,兴建宽大的一号楼平房,挨着二号楼的二层楼房,到1962年整个工程连同韶山到滴水洞的柏油马路一起完工,今天终于派上大用场了。
毛泽东大踏步地走进滴水洞一号楼大门,一眼看见湖南省委接待处熟识的女服务员郭国群正在拖地板,毛泽东好奇地问:“小郭,你怎么出来了?”小郭直起腰高兴地叫起来:“毛主席,我们和韶山招待所都属于省委接待处。我们才来一个小时,清洁还没有做完哩。”说着,小郭走近毛主席跟前,嘴巴一翘悄悄地问:“毛主席您这次回韶山保密呀?”毛泽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毛泽东在群众面前,在年轻人面前从来没有架子,凡是相熟的工作人员和他说话都是很随便的。
毛泽东这次回韶山保密吗?毛泽东心情复杂地开始散步,视察地形。毛泽东发现一号楼每个房间门口、餐厅厨房之间都站着从北京带来的贴身警卫,外面还有四处巡逻的流动哨。
这个汪东兴哟!毛泽东又满意又埋怨地自言自语。毛泽东一回韶山是乡亲乡情欢声笑语,二回韶山是警卫森严,“固若金汤”,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毛泽东散步回来,直通北京的保密电话已经接好,毛泽东“随身”常用的八大书箱也安置在一号楼宽阔的书房。由于滴水洞没有安空调,毛泽东的卧室和办公室已各放了一只猪腰形大木桶,每个桶内装了100公斤冰块,电风扇正来回地吹冰,一阵凉悠悠的风直面扑来。在毛泽东的办公桌上放着几分钟前北京专机刚刚送达的机密文件和材料,真是“兵贵神速”。按以往的惯例,毛泽东每次回湖南巡视,写信批文都交给湖南省委接待处转发,这回毛泽东经由汪东兴已安排专门的“信使”,每天一架飞机准时地穿梭于北京—长沙的上空,为毛泽东专门运送重要文件和材料。毛泽东已使他的整个思想、工作处于一种“临战状态”。每逢大战之前,毛泽东都喜欢寻找一个静静的地方苦苦思索。在蒋介石大军压境围困井冈山,红军军事会议前夕,毛泽东就是站在八角楼前一个人彻夜地思索。第四次反围剿毛泽东被“罢官”后,毛泽东也是较长久地避开人群,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一个人仰望青天,叩问大地,苦苦地静静地思索。1946年胡宗南兵临延安,毛泽东不也是几夜静静地不要任何人干扰地思索,突然提出放弃延安的“惊论”吗?思索,静静地苦苦地思索是毛泽东历来转危为安、克敌制胜的“法宝”。这就是毛泽东为什么选择到韶山滴水洞“隐居”的重要原因吧。毛泽东不要北京任何人发现和找到他隐居的地位,干扰他的思索。至于有人因为毛泽东一回、二回韶山都与中国政坛风云起伏紧密相连,猜测毛泽东是不是希望借重故乡这个风水宝地获点灵气和灵感,用当时的流行话说,那就“大错特错”了。在毛泽东的革命生涯中,他始终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从来不仰仗什么东西,越是逆境越是如此,这才是毛泽东。
静静思索的日子,从表面上看来都是无波无澜的。毛泽东每天都在一号楼看书、看文件和材料,生活习惯仍和战争时一样,晚上看书和思考问题,中午起床,一日两餐饭:下午两点和晚上十一点。菜谱自然以家乡菜为主,火焙米虾炒辣椒、青炒马齿苋、雄鱼头打葱汤等,有时也来个“韶山红烧肉”——带点甜味的香酥肉。
当年在滴水洞为毛泽东主厨的特级厨师石荫祥记得,6月19日他为毛泽东烧菜,烧出了“敌情”,毛泽东吃饭向来不挑食、不拣菜,可滴水洞的工作人员个个都想让毛泽东多吃一点家乡的野味,石荫祥就自作主张中午炒了一盘青辣椒炒鲜菌。服务员小郭端上桌子,迎着窗户突然看到鲜菌上还有一个炒熟的白色的虫子,多吓人呀。刚想端回去,毛泽东已步入小餐厅。
小郭喊来了石师傅,石荫祥歉意深深地对毛泽东说:“换一盘吧,主席。”
“为什么?不是蛮香吗?”鲜辣椒、鲜菌子,都是毛泽东从小就喜欢吃的东西,可口下饭,换么子。
石师傅搓着手如实相告:“菌子没洗干净,有小虫子。”
毛泽东不当一回事地笑了起来:“大师傅忘了,不干不净,吃了不病。菌子里有小虫,这菌子更没得毒,吃了不会死人,不用换。”毛泽东拿起筷子便夹菜。
石师傅感慨万端地吁了一口气。
一号楼前面,有一条又宽又长的水沟,清澈见底。韶山管理处加以利用,在沟里养了一些金鱼。毛泽东看书想问题累了,常常立足观赏,天天如此。服务员小郭好奇地问道:“毛主席您也喜欢金鱼呀?”毛泽东指了指水中:鱼翔浅底,悠然成群,笑着说:“它们又活泼又自由,当然喜欢哟,你们捞捞,看谁捞得住?”毛泽东一声令下,一号楼几个年轻人争先恐后用手捞,怎么捞都滑了出去。小郭眉头一皱,找来一个捞子,一下子就捞上一条。郭国群得意地等着主席的赞扬,想不到毛泽东幽了一默:“你看,捞上来了,它就不自由了,还是把自由还给它吧。”
毛泽东在滴水洞的“隐居”生活从表面上看来是轻松惬意的,又有谁能知道毛泽东在滴水洞的思索是那样的沉重、复杂和紧迫。1959年毛泽东一回韶山,三天接见了三千多名乡亲;1966年毛泽东二回韶山,足有十一天,却连嫡亲堂弟毛泽连、兜兜朋友李春华、“山神”毛继生等人一概不见,一概也不让知道。在毛泽东吉姆车进滴水洞的6月17日下午,毛继生的小姑娘细妹子和她姐姐两人在滴水洞路边打猪草(毛继生一生严于律己,他的家人多年都是农村户口),有小车进韶山冲不稀奇,进滴水洞就使小孩子好奇起来,多年滴水洞都是军事设施,没有小车进出的。一看,轿车中间坐着毛主席。细妹子当晚回家兴奋地逢人就说,毛主席回韶山了。喜讯立刻在韶山村传开。谁知当晚湖南省公安厅的同志就来到毛继生家,特别声明:毛泽东在北京,下午来滴水洞的是湖南省公安厅厅长李强,他也长得又高又大。韶山村这时谁也想不到他们天天想念的毛泽东就在自己家门口的一号楼中住着。
在滴水洞隐居的十一天里,毛泽东要考虑的事是太多太重要了。毛泽东在那关键的日子里到底想了什么?三十三年后,留给我们能确切了解的是毛泽东签发了林彪“五·一八”讲话(政变经)、听接了有关人士打来的刘少奇“六·二○”指示,构思撰写了“给江青同志的信”和“文化大革命十六条”的初稿。
在中国历史上,毛泽东是各种势力都不能否认的古往今来第一流的军事战略家。毛泽东的为政犹如他的用兵,有许多共通之处。从上面几件事的处理上立体地看,毛泽东就像兵临重阵对敌我友三方势力的分析和调控。今日仍让人思索和萦回的是他运用自如的“知己知彼”、“化敌为友”和“出奇制胜”。当然毛泽东此时在理论上的偏颇当另加评论。
在毛泽东当时的思想里,已将刘少奇视为中国的赫鲁晓夫。这个思想的明确主要是在四清运动中。“四清”——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毛泽东刘少奇关于“四清”性质的认识是不同的,刘少奇认为这是四清四不清的矛盾,是所谓党内外矛盾的交叉,毛泽东认为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矛盾。四清运动的重点,毛泽东提出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毛泽东分析刘少奇回避这些问题,和苏联的赫鲁晓夫一样,是在实行一条修正主义路线。这条路线在依靠谁打击谁上和自己的路线有根本的区别,不铲除这条路线,中国也会像苏联一样卫星上天、红旗落地。
在组织上,毛泽东觉得刘少奇已在架空自己。在六十年代初期,毛泽东许多会议都要刘少奇主持,毛泽东有时讲话,也有时不讲话。1964年12月的一次会议上,毛泽东在刘少奇讲话时插言,可能刘少奇没有意识到毛泽东准备讲的话比较长,毛泽东只讲了一个开头就被刘少奇打断了。这件事过后不久,中央工作会议召开,负责会议组织工作的邓小平可能考虑到这是一个一般的工作会议,曾向毛泽东提出,如果事情忙,可以不参加会议。这是一个叫毛泽东很寒心的“借口”。毛泽东已不在一线了,又有什么太忙的事情呢。如果中央工作会议不邀请不欢迎党的主席参加,毛泽东这个党的主席“真叫有些人碍脚碍手”了。这样1964年12月28日,毛泽东在这次中央工作会议继续召开的大会上,带着《中国共产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文件》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参加会议,他指着这两本书说:“请你们回去找党章看一下,宪法第三章也看一下,那是讲民主自由的。……我们这些人算不算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如果算的话,那么有没有言论自由?准不准许我们同你们讲几句话?”毛泽东讲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十分严肃,甚至有点气愤。毛泽东与刘少奇的裂痕由此公开化了。朱德和贺龙等人会议期间主动找刘少奇,希望他顾全大局,要谨慎,要尊重毛泽东。刘少奇接受了大家的意见,会后向毛泽东作了自我批评。据王光美在审读《刘少奇年谱》的谈话记录,刘少奇又在自己家里连续举行有部分中央领导人参加的党内生活会,听取对自己的批评和帮助。刘少奇对大家的发言作了记录,并委托陈伯达把每天生活会的情况向毛泽东汇报。
从表面上看,刘少奇在着力化解矛盾,实际上在一步步加深。北京市委1965年至1966年上半年成了一个对毛泽东来讲是“水泼不进,针插不进的独立王国”,而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彭真是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上第一个喊“毛主席万岁”的。这对毛泽东意味着什么?6月9日毛泽东在杭州刚刚批评了派工作组会影响文化大革命的发展,刘少奇当时也没有说出不同的看法。6月18日,北京大学发生了乱揪斗人事件,工作组很快将其处理,揪出了其中几个坏人,定下了开批斗会必须经过工作组的决定。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北大工作组第九号简报》上全文刊载,刘少奇在这份简报上写上批语:“中央认为北大工作组处理乱斗现象的办法是正确的,及时的。各单位如果发生这种现象,都可参照北大的办法处理。”刘少奇的这一举措,再一次表明刘少奇坚持对文化大革命的看法、对群众运动的看法、对中国当时“继续革命”依靠对象、打击对象的认识,和毛泽东有根本不同。6月20日,刘少奇以中央的名义向全国转发了这份简报。刘少奇这个批语就是后来江青和中央文革抓住不放的“六·二○””指示。
1966年6月刘少奇在党内是一个有很高威望的领导同志,他的能力在全党早已受到公认,在刘少奇手下有一大批党的高级干部。这些高级干部在毛泽东和刘少奇两种工作路线矛盾公开化后,不少人的态度是“暖昧”的,有的甚至是坚决倒向刘少奇这一边的,包括七届五中全会被毛泽东提名担任政治局委员的邓小平。邓小平“八大”担任中央政治局常委,也是毛泽东在在会上极力推荐的。所以,在毛泽东习惯用兵布阵的军事思维中,认为刘少奇在党内已形成了一个“司令部”。但这个看法在1966年5月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大多数人都没有认同,这也是毛泽东深深感到“我自信而又有些不自信”的原因之一。
林彪和毛泽东几十年来两人之间交往并不多,但某种意义上相知却不浅。林彪身上和毛泽东自我解剖的一样,也是有一种虎气和猴气的,只不过林彪身上的虎气太少,猴气太重,对此毛泽东了解比较深透。毛泽东在滴水洞是将他放在“朋友”的队伍中,并揣测到“他们的本意,为了打鬼,借助钟馗”。可为了解决刘少奇顽固强大的对立面,毛泽东只有“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当了共产党的钟馗了”。毛泽东在滴水洞考虑再三,决定还是违心地签发林彪的“五·一八讲话”。毛泽东一生违心做什么事是不多的,可见当时形势的严峻和毛泽东高层支持者的单薄。
要搬掉刘少奇依靠谁,毛泽东当时考虑是革命小将和江青等中央文革小组的一帮人。江青是喜欢打扑克牌的,她的作用好有一比,就像扑克中的A。用她可以管住许多人,可所有的人也应该也可以管住她才对。当时毛泽东手上惟一的一张“王牌”就是自己在人民中间在广大党员中间的崇高威望……世事如棋,政坛如棋,毛泽东经过多重考虑,在滴水洞给江青草撰了一封内涵很深的信,相当于政治遗嘱吧。
毛泽东写道:“我的朋友的讲话,中央催着要发,我准备同意发下去,他是专讲政治问题的。这个问题像他那样讲,过去还没有过。他的一些想法,我总感到不安。我历来不相信,我那几本小书,有那样大的神通。现在经他一吹,全党全国都吹起来了,真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毛泽东在滴水洞的日程表似乎也在演绎这封信的主要思想。那是6月20日或21日吧。中午,一辆大客车停在一号楼前,人们有说有笑地继续上车。毛泽东细声地问郭国群:“你们都上车,去么子好地方?”
小郭高兴地回答:“我们去瞻仰您的旧居,还要参观陈列馆。新建的陈列馆听说好气派,主席您也去看看吧!”
毛泽东摇摇宽厚的大手,顿时消失了刚才的兴致,仍不失诙谐地说:“你们去吧,我不去,我知道我在那里站岗!”
毛泽东的“玩笑话”,服务员听起来轻松生动,事后还传了开去。可当时又有谁听得懂毛泽东的近忧远虑。
6月22日上午11点至12点,毛泽东在王延春等人的陪同下,又一次来到韶山水库游泳。韶山水库位于滴水洞入口处,水库两边地势陡峭,青松翠竹,密密匝匝,奇花异草,香气袭人。龙头山涧汨汨清泉流入水库,人一到此,宛如仙境。一别七年了,1959年6月26日毛泽东曾在韶山水库游泳,万人瞻仰毛泽东水中坐“凳子”,那欢声雷动的场面如在昨天。水库依旧,乡亲不在,毛泽东兴趣索然,仅游了55分钟就离开了韶山水库。
晚上,毛泽东是否在考虑这封信的下文呢?“我自信而又有些不自信,我少年时代曾经说过: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可见神气十足了,但又很不自信,总觉得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我就变成这样的大王了。但也是折中主义,在我身上有些虎气,是为主,也有些猴气,是为次。全世界一百多个党,大多数的党不信马列主义了。马克思、列宁也被人们打得粉碎了。”
“现在的任务是要在全党全国基础上(不可能全部)打倒右派,而且七八年以后还要有一次横扫牛鬼蛇神运动,尔后还要有多次扫除。”“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毛泽东在这封信中关于文化大革命的目的、基本过程和未来走向都有一个基本的窥探和洞察,自然也是“十六条”的基础。
当这一切考虑就绪,6月26日下午,毛泽东在一号楼会议室接见了6月23日中央任命的湖南省委第一书记王延春,湖南省委书记处书记徐启文、李瑞山、万达、华国锋,候补书记苏钢,省委副秘书长杨树青、刘亚南,湘潭地委书记樊茂生,地委副书记兼韶山公社党委书记熊清泉,湘潭县委书记郝诚等领导干部。接见时,毛泽东一语双关地说:“以前我带你们长征,现在我又要带你们长征了。”大家都笑了起来。谁也没有意识到毛泽东说此话的悲壮和从逆境突围的雄心。
6月27日夜,毛泽东拉开抽屉,找出两个保密信封,装上给江青的“一封信”和“十六条”的提纲,郑重地对随行的王海容交代:“这两件东西,你给我锁在保密箱里。”说完,毛泽东迎着山风走出了一号楼。
滴水洞的夜是那样的宁静,就像埋在龙头山顶毛泽东曾祖父毛祖人的坟茔;山风呼呼,犹如声声虎啸,毛泽东扬起头,朝着一号楼山腰的虎歇坪望去,当地称虎歇坪为美穴地,毛泽东的祖父毛恩翼就埋在上面。曾祖父、祖父的坟茔左右相守着山腰滴水洞那源源不断的山泉,也是一个天然造势哟,“龙头”“虎歇”天天可用手眼抚摸着一号楼。可惜,毛泽东在滴水洞隐居的十一天里,国事缠身,心难平静,没有得暇去拜望先人。临行前夜,毛泽东或许是触景生情,或许是寄托忧思,不禁自吟自得:
一钩流水一拳山,虎踞龙盘在此间。
灵秀聚钟人莫识,石桥如锁几重关。
这是毛泽东从小就记得的光绪七年《湘中二修毛氏族谱》中的一段诗,也是最早描写龙头山和虎歇坪“虎踞龙盘”的诗句。毛泽东是不相信什么风水之说的,但他喜欢和向往滴水洞这种如诗如画如史如歌的意境。
6月28日,毛泽东要走了。毛泽东原定下午三点离开滴水洞,一夜之间毛泽东突然决定上午离韶。清早,湖南省公安厅副厅长高文礼急得满头大汗,四处急电——通知长沙到武汉的铁路沿线清道。
上午八点,湖南、湘潭、韶山以及毛泽东陈列馆各方领导及工作人员有七十多人前来给毛泽东送行。张耀祠走进一号楼,对毛泽东说:“大家想同您照张相。”毛泽东欣然应允:“行,大家都来,一起照吧。”毛泽东穿好灰色派力司中山装来到人群中,在一号楼门前,新华社摄影记者嗣杰按下了快门。照完这一张,未经毛泽东同意,湖南省委办公厅负责同志请工作人员走开,剩下各级领导,又与毛泽东合影。毛泽东略带不满,又不失诙谐地说:“你们把他们赶走了,又跟我照。”照完相,毛泽东向厨师石荫祥致谢,又与送行的同志和滴水洞人员一一握别。当毛泽东跟廖时禹握手时,韶山管理局的同志介绍道:“小廖是看管滴水洞房子的。”毛泽东笑着打量道:“你要把房子管好,我还要回来的噢。”小伙子脸一下子红得像关公,激动地直点头:“毛主席,您一定要多回来呀。”毛泽东舒心地笑了。人们分立两旁,车队已按照出发的顺序排列,张耀祠也向毛泽东行起了注目礼。毛泽东要上车了,多少双眼睛深情眷恋地望着毛泽东,突然毛泽东又走进一号楼,在客厅的椅子上坐下,压低声音无限感慨地说:“你们先走?。我还要再坐一下子哒。”服务员小郭递上一杯韶峰云雾茶,毛泽东端着茶杯,肃目凝思,一口一口地呷了起来。家乡的水哟,韶峰的茶,毛泽东含着最后一口清茶,缓缓地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出了滴水洞一号楼。他仰目再望了望那四面的青山,转头又看了看一号楼的灰墙灰瓦,向楼前含着眼泪的同志们招了招手,依依不舍地登上了吉姆车。谁知这竟成了他与故乡的永别。
6月28日上午9点毛泽东离开韶山。当天,经长沙到武汉。7月16日上午11点,毛泽东与武汉5000名游泳健儿一起横渡长江30华里。7月18日,毛泽东回到北京。刘少奇、邓小平前往汇报,被警卫以主席正在午休挡驾。
7月19日,在刘少奇主持的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上,关于工作组,刘少奇、邓小平与陈迫达、康生已明显地两军对垒,冰火不容。邓小平对康生、陈伯达的阴阳怪气,按捺不住怒火,站起来手叉着腰说:“什么叫放手?要不要政策,我们不行,你们上!”大义凛然。
紧接着几天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仍由刘少奇主持,刘少奇仍坚持多数工作组是好的,不主张撤。毛泽东一直未有露面。
7月24日,毛泽东在丰泽园书房召开了回京后的第一次会议,会议没有邀请刘少奇、邓小平参加,请陶铸传达。毛泽东明确表达意图,要撤出工作组。
7月29日,在人民大会堂召开的北京大中学校文化大革命积极分子万人大会上,李雪峰宣读了撤消工作组的决定。大会讲话先后顺序是邓小平、周恩来、刘少奇等人。刘少奇讲话的时候,毛泽东已来到后台。刘少奇讲完话,毛泽东走上主席台,同群众见面。台下的群众掌声雷动,鼓掌长达10分钟。毛泽东没有同刘少奇等领导同志握手,而是向学生们举起他的巨手。毛泽东没有讲话,自然胜似讲话。人们后来习惯于把毛泽东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看作是与刘少奇的摊牌,其实这次会议毛泽东已与刘少奇正式摊牌。时间恰恰是毛泽东离开韶山一个月后。(转载《湖北文史》第六十五辑,本文作者马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