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政协文史

回忆父亲废名先生

2014-09-15 21:46:17  
字体大小:【


    我父亲冯文炳(废名)1901年11月9日生于湖北黄梅县城。黄梅在鄂东,地处湖北、江西、安徽三省交界的地方,是交通要道。这里山灵水秀,风景优美,民风纯朴善良。黄梅也是佛教圣地,有五祖寺、四祖寺等著名庙宇,老百姓信佛的很多,妇女为求子许愿,请菩萨保佑,便去庙里烧香磕头。记得小时母亲常带我到庙里去,后来读父亲的作品,才知道他小时也有同样的经历,尤其五祖寺,给他的印象太深了。黄梅的环境和民风,都对父亲以后的思想和创作影响很大。

    父亲的祖父是“篾匠”(制作竹器的手工艺工人),在县城篾匠街自编自卖簸箕、箩筐之类。由于勤俭持家,有一定的积蓄,建了房,买了地。我的祖父念过几年书,能读能写。到了他这—代就不做“篾匠”了,在劝学所干事,而且每年都有少量田租收入。父亲兄弟三人,他是老二。6岁进私塾读书,同年得了一种重病(现在医学的名字叫“淋巴结核”),让他非常痛苦,好了之后脖子上还留下疤痕。祖父本来不让父亲读书,让他当店员学习经商,因为家里一直在供父亲的哥哥读书,再供二儿子供不起。父亲吵闹着非要上学,祖父没有办法,于1913年送他进黄梅八角亭高小,1916年升入武昌启黄中学,1917年进入湖北省第一师范学校。1921年毕业后在武昌一小学当教员,同时准备功课考大学。在校期间受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看《新青年》等进步杂志,读胡适的《尝试集》和周作人的《小河》,从此对文学感兴趣,很想将来能当一名文学家。此时他的思想挺激进的,和中国共产党早期革命家陈谭秋有过密切的交往,陈对父亲很赏识,让他办过进步刊物。这是解放后父亲和我闲谈时提起的。同时他和董必武老也熟识,解放初还去拜访过。

    也就在这一年,父亲结了婚,是由家里说合的。我的父母原本是亲戚,母亲岳瑞仁家在黄梅城效岳家湾,那也是我奶奶家所在的地方。我的奶奶和外祖父是姐弟,所以她既是我母亲的婆婆,也是我母亲的姑母。父母一生感情很好,后来父亲写《桥》,里面的史家庄就是以岳家湾为背景,诸如坝、大枫树都实有其物。至于小林所在的城里,也是以黄梅县城为蓝本,城南的城墙、城外的小河,是我小时候常玩的地方。

    1922年父亲考取北京大学预科,两年后转入英国文学系读书。同时从事创作,写诗和小说。1927年7月2日,奉系军阀张作霖下令取消北京大学,将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九所院校合并成所谓“京师大学校”,遭到广大师生和社会各界的反对,父亲也因此退学,以示抗议。于是他就在西山附近的农村租房隐居,先是在四棵槐树、北营等地方,后搬到正黄旗村(即今肖家河一带)长居,居室自取名“常出屋斋”,并请沈尹默先生题字。他在这里读书、创作,生活极为艰苦,经常没有吃的。这一段经历后来促使他写成了《莫须有先生传》。

    1928年11月北伐军攻入北平,恢复原校制,父亲复学。1929年毕业,留校任教。这一年我的姐姐止慈出生。“止慈”这个名字是一直到抗战期间才取定的,是从“为人父,止于慈”这句话来的。因为父亲觉得他对小孩子管教得太严厉,有提醒自己注意的用心。其实父亲虽然对我们姐弟要求很严格,但在内心里是非常疼爱的,真正可以说是“慈”。

    1934年上半年母亲带着姐姐来到北平,家住北河沿一个四合院里。院中有枣树,房东是旗人,为人友善。1935年阴历七月初二我出生,全家欢喜。熊十力先生当时和我父亲的关系已经相当密切,经常一起讨论学问,我的出生也让他很高兴,送来六块“袁大头”表示庆贺。我在北京过完周岁生日,母亲就带着姐姐和我回黄梅老家了。

    母亲是农村妇女,没有文化,又缠小脚,谈吐、打扮都很土(父亲是从来不计较这些,一直对母亲很好),而父亲同事、朋友的夫人文化水平很高,虽然他们挺喜欢母亲,觉得她热情善良,但母亲和他们交往时总有自卑感,很不自在。再加上对北方的气候不习惯,开支也大。所以她觉得既然已生了儿子,任务完成了,还是回去的好。在我小的时候,母亲常给我讲起她在北京的这段生活。

    1937年“七七事变”后北大南迁,父亲是讲师,不能随校前往,因此失业。交不起房租,便住到雍和宫的喇嘛庙里。喇嘛庙之所以接纳父亲,是因为庙里有位和尚是湖北人,他是父亲在武昌读书时的好朋友。抗战胜利父亲回北大后,曾到雍和宫去找过那位和尚,庙里的师父告诉他说那位和尚早己圆寂了,是吃了一个萝卜后圆寂的。父亲后来常跟我提及此事,说:“真奇怪,吃了一个萝卜人就死了”。解放后父亲上谏,受到董必武老的接见。董老知道父亲与和尚是好朋友,就问及下落,说那是我们的人。父亲这才知道和尚的经历很不简单,早就是中共地下党员,大革命失败后为了逃避国民党的追捕,由武昌跑到北平雍和宫当了和尚。

    由于父亲在北平生活艰难,他又是很顾家的人,担心妈妈和我们在黄梅今后的生活,另外我的祖母也过世几个月了,于是在1937年初冬,他离开沦陷的北平回到黄梅,全家又—次团聚了。

    1938年春夏之交,我已快3岁,有了一些记忆。记得那时从上海、江苏、安徽一带逃难经过黄梅的人很多,熙熙攘攘,满街都是人。哪知过了几个月,我们也要逃难了。

    1938年8月,日军入侵黄梅县城。被占领前我们跑到离城不足十里的苗竹林,那里有一大片松林,有一座尼姑庵深藏在林里,庵也就成了我们的家了。又由于此地离县城太近不安全,未住多久又往城北的乡下跑,辗转好几次。跑反(黄梅俚语:逃跑)已成了城里人习以为常的事了,每家都这样。乡下的农民也跑反,但和城里人不一样,他们一听说日军扫荡来了,就赶着猪、牵着牛跑;日军一走,又回来喂他们的牲口,种他们的田。

    1939年秋天,撤至北方山区的当地国民政府办起三所小学,父亲被安排到东北方的金寨小学当教师。家就搬到离金家寨很近的龙惜桥旁边的一幢农舍里,是借本家冯顺的房子,这在当时已是很不错的家了。屋旁有一棵大枫树,夏天坐在树荫下乘凉。屋前有一条小溪,流水清澈见底,可洗米、洗菜。有时姐姐洗肉,不防从石缝里钻出黄鳝来狠狠叼走一块,吓她一跳。那年我也上小学,玩得十分开心。日军偶尔也到这一带扫荡。有一次我在门口玩,听到不远处枪声、炮声大作,因为太近又太突然,各家各户的人顾不得拿东西都朝着五祖寺方向的山里跑。慌乱中我也不回家,拼命跟着人跑,因为跑得太快,鞋掉了,拣起来光着脚跑。这些事距今已几十年了,可当时跑反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1940年春,黄梅五祖寺办起了初级中学,父亲改到中学任教,教英语。全家又搬到五祖寺,住在观音堂的二楼。由于我还不能上中学,就在家里由父亲教我小学课程。

    五祖寺这地方可真不错,我对寺庙、菩萨不怎么在意,却喜欢上这里的竹林、菜园、庙会。五祖寺后山有大片大片的竹林,竹子又粗、又高、又绿。这和以往在平原上屋前屋后见到的竹子不一样,那只是小小的毛竹罢了。晚饭后父亲常带我去竹林散步,走着走着他就吟起诗来,我也听不懂,只顾自己在那里玩,找最高、最粗的竹子。一到冬天或春天,就看地上有无鼓包裂缝的地方,因为那是竹笋快破土了。五祖寺的和尚很多,为了自用,种了一大片菜园,有专门种菜、管菜的和尚。一到收获季节,满园菜架上挂着绿的、青的、红的、紫的各色蔬菜,有辣椒、茄子、南瓜、葫芦等,真讨人喜欢。一见到园门开了,我们小孩子就蜂拥着进去帮和尚摘菜,和尚很和善,给每个孩子一大包辣椒,兜着高兴地跑回去给妈妈:“妈妈,妈妈,和尚给的,和尚给的。”五祖寺每月十五有庙会,烧香拜佛的人很多,十分热闹。路边地摊上卖菩萨像、木鱼、喇叭的很多,小孩子们站在摊边都舍不得离开。若有哪个小朋友买了一个,都围过去抢着你吹一下,他吹一下,大家都过瘾尽兴了,才回家。

    在五祖寺住了二年,算是比较长久了。后来日军不让我方办学,就炮轰五祖寺,学校停办。我们又跑反了,跑到五祖寺山脚下一个叫“水磨冲”的小山村落户,住在一家人的牛棚里,地下潮湿,满屋牛粪味。当时生活极为困难,母亲为每顿饭发愁,挨家挨户向人家借米,上顿不接下顿,有时只吃个半饱。父亲就在这里开始写《阿赖耶识论》。

    抗战后父亲创作《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写的是我们在黄梅避难的经历,里面所说的事情可以说基本上是完全真实的,地名全是真的,人名除了把父母的名字替换成莫须有先生和莫须有先生太太以外,也全是真的,连我们姐弟的名字都没改。这部小说写到他在水磨冲动手写《阿赖耶识论》,就因为抗战胜利,未再写下去。

    “水磨冲”有一条河,是五祖寺山上的山水冲出来的一条大沟,村落的名字大概就这么来的。河中堆满了从山上冲下来的大石头,河上没有桥,走石头就可以过去。旱季河里见不到水,只是石头,但又能听到水的流淌声,原来清澈的水是在石头下面潺潺流动着。往上游走,也能找到石头少和水深的地方,便可取水或洗衣服了。村人无地,靠卖柴、卖竹子、制竹器为生。有家农户能加工算盘珠子。一间小屋,放着一台机器,所谓机器,是将大小不等的几个木轮用绳索联接起来,由一块脚踏板作传动,原料是一根尺把长的小圆木。踩动脚踏板,轮子转动起来,固定在轮轴上的木料也转起来,人用手拿着刀切削。大人不跟我说话,只专注地车他的珠子,我也不打搅他,抬着头聚精会神地看那飞快转动的木料不断变化着形状。几分钟一个珠子就加工好了,用刀一割,掉在地上的萝筐里。我是头次见到算盘珠子原来这么快、这么容易就加工出来,越看越有意思,越是舍不得离开。也有没加工好的废珠子,就捡回来,把小口袋都装满了。看着那又圆又光又亮的木珠子,觉得比什么都宝贵。

    后来县中学又在深山里的北山寺、南山寺建校,我跟父亲到了南山寺,姐姐随大伯父及他的儿子、我的堂兄冯健男住在北山寺,大伯父是校长、冯健男是教师、姐姐是学生。妈妈则搬到离县城十里的冯家祠堂,那是我们的家,爸爸只是在外面打工罢了。在南山寺还是父亲教我念书。我小时特别贪玩,对读书一直不专心。而父亲对我期望很高,因此管教特别严,只是恨铁不成钢。见到我未完成作业,毛笔字写得歪歪斜斜,或作文做得不好,就很生气,冷不防一巴掌就打在脸上,眼睛直冒金花。我也只老实几天,贪玩的本性一直难改。真是说不清当时父亲操了多少心,我挨了多少打骂。记得有一次在冯家祠堂,父亲安排我在屋里读书写字。父亲一小时后来检查,见不到人,便屋前屋后地到处找。好不容易找到池塘那儿,见我在岸边和几个小朋友钓鱼,立刻把我拖到家里没完没了地打。这下可把妈妈吓坏了,说你别再打了,就这么一个儿子打坏了怎么办?硬是把我抢了过来。还有一件事令我难忘。有一年春天,我在南山寺的竹林里挖竹笋,抱了五六棵回来偷偷地塞到床底下,准备晾干了带回去给妈妈——妈妈是很喜欢吃笋干的。第二天,父亲发现了,问我从哪里弄来的,我说在山上挖的,父亲的脸马上就阴沉下来,把我吓坏了,以为这次又要挨一顿痛打。说也怪,这次他没有打我,只是狠狠地骂了我一顿;骂完把和尚请来,向他道歉,说孩子不懂事,挖了庙里的竹笋,很对不起,并请和尚把竹笋拿走。和尚无论如何也不接,只说小孩子都喜欢笋子,竹林很大,挖几棵不碍事,只是今后不要挖了,要保护好竹林。见到父亲满脸歉意,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从此再也不敢偷竹笋了。

    每到寒暑假,父亲就牵着我的手带我从南山寺下山回家。这时我特别高兴,因为又要见到妈妈了。下山走的是石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下,然后再走横山大道。所谓“大道”,也不过是只有三四米宽的土路罢了。这是由黄梅到安徽的惟一信道,路上行人很多。有山里人挑柴到平原集镇卖的,也有从安徽贩布匹、日用品回黄梅的商人。从南山寺到冯家祠堂有四十余里路,和父亲边走边歇,也不觉得累。从早上出发,下午四点来钟就可到家了。大约是在1944年,父亲和中学校长的办学思路不一致,便不愿在县中学教书了,辞职回家在冯家祠堂办了一个学馆,也有不少学生来上课。

    父亲在抗战期间的8年都在农村,对农民很有感情,经常和他们聊天,了解他们的家庭生活情况以及对教育、对政府、对当前时局的看法。父亲对农民经受的苦难深感同情,也对中国的前途十分忧虑。逢年过节还常留乡亲吃饭,和他们处得很好。村民们亲切地叫父亲“冯二先生”,常到家来找父亲、母亲聊天。冯家祠堂的村子并不都姓冯,是冯、洪两姓合村,冯姓人少,但要富一些;洪姓人多,但要穷一些,冯、洪村民的房子是分开建的,中间有一条小道隔开。有一年干旱,为水的事两姓闹矛盾,后来洪姓的族中老者开了口,说我们是信得过“冯二先生”的,只要“冯二先生”说一句话,我们就听。父亲不得不出面了,他先在两姓村民中了解情况,然后又和他们一块商议,最后妥善处理了水的争端,两姓村民都很高兴。

    父亲每天下午二三点钟有打坐的习惯,在床上盘腿而坐,上身直立,目前视,双手放在腿上。我经常偷看他打坐的样子,好像体内有气在流动,从嘴里呼出来,一般一个小时至一个半小时左右。他是何时何人教他打坐的,我不知道。他从不吃斋念佛,也不到庙里烧香磕头。他每天打坐,完全是修身养性,锻炼身体的一种方式。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中国人民终于取得了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父亲大喜,连连说“老百姓早就说日本佬要败!”于是我们又迁回县城的家中。战后父亲在家乡住了一年多,为了生计,他在县城与岳家湾中途的鸡鸣寺招徒教书,我则进入黄梅县小学四年级就读。1946年,北大回迁北平复校,父亲想回北大,经俞平伯、杨振声、朱光潜三位先生向校长胡适、文学院长汤用彤二位先生做工作,这件事很快办成了。

    1946年初秋,父亲和他的侄子冯健男(当年考入北大西方语言文学系)一起,从九江乘船到南京,由南京坐飞机到了北平(当时火车不通)。途经南京时,父亲托国民党政府外交次长叶公超先生帮忙,到老虎监狱看望了他的老师周作人先生。

    到了北平,父亲住在北大西语系教授袁家骅先生家里,当时袁夫人在美国留学,袁先生带着两个女儿。父亲和袁先生是很好的朋友,记得解放后我每次从长春到北京,父亲都让我捎东西去看望袁先生,那时北大已迁到西郊,袁先生住在承泽园。

    在袁先生家住了一阵,学校把父亲安排到沙滩校园内蔡孑民先生纪念堂后面的一排房子里,与熊十力、游国恩、阴法鲁先生成了邻居,住在一起的还有北大农学院农业经济系的一位教授,经济系的一位讲师,可惜名字已记不起来了。父亲当时在北大开的课是:写作实习、陶渊明、李商隐作品以及《诗经》和外国文学名著选读等。

    1947年我在黄梅县小学5年级读书的时候患了手疾,手背红肿化脓,一直治不好,人也变得面黄肌瘦。母亲很着急,写信告诉父亲。当年暑假父亲就回家了,带我到北京治病,住进了北大医院,确诊为骨结核,每天注射链霉素。我一个人住在医院里,心情很不好,特别寂寞,总是愁眉苦脸。每天晚上父亲来看我,有时我就哭,父亲很难过,也哭了。注射了几个月的链霉素,还不见好,大夫要动手术,把手锯掉,换上假手。我和父亲都不同意,没办法就请中医治。经人介绍找到西单外报子胡同一位五十多岁姓段的中医,据说骨科很有名。经过段大夫两年多时间的医治,我的病终于好了,爸爸和我都很高兴。生病期间,我小学毕业上了孔德中学(今北京27中),是边念书边治病的。孔德中学的校长和教务主任分别是沈尹默、钱玄同二位先生的公子。

    抗战后大学教员的生活很清苦,物价每天都在上涨,钱根本不经用。父亲每月的工资,也只能买4袋兵船牌面粉。我治病要花很多钱,家里生活极困难。父亲每天除了教课、备课外,还得买菜做饭洗衣服,很是劳累。但父亲还是常带我到东安市场书摊上买书,有时也给我买吃的、用的。琉璃厂也是常去的地方,小书店一家连一家,老板都穿深灰色长马褂,因为常来是熟客,一见到我们就很客气地说:“先生请里面坐,里面坐”。

    我来北京的头一年,最熟悉的就是熊十力先生。当时熊先生单身一人住在北大,雇了一个男佣做饭、洗衣、打扫卫生。他让父亲和我在他那儿搭伙。我们经常吃的是西红柿炖羊肉、炖猪蹄、大白菜,主食是米饭。他们二位吃饭时还讨论问题,声音很大。他们都对国民党政府不满,骂蒋介石混蛋,官僚腐化,民不聊生,为国家前途忧心忡忡。父亲还请熊十力先生给我祖父写了墓志铭,但后来一直没有机会用上,这篇墓志铭一直保存至今。1948年熊十力先生搬去上海,学校把熊先生的房子安排给了父亲,于是姐姐由武昌来到北平,在孔德中学上高中。第二年姐姐考上南开大学,去天津上学了。

    解放前,北大教师朋友间经常互相拜访,我家里几乎每天都有人来,尤其是晚饭后。谈话内容主要是就学术问题进行讨论,交流意见,当然还会涉及对时局的看法。

    客人来了也没什么特殊招待,清茶一杯而己。我印象最深的是俞平伯先生。在我眼里,俞先生个子不高,戴一副大近视眼镜,而且总是满身的粉笔灰,夹着一包书,大概每次都是刚下课就来了。俞先生从来没跟我说过话,因为他总是头也不抬地快步直往父亲的书房走去,像是憋了一肚子话要赶去说,周围有什么人他一概没看到。父亲在屋里看书,本来是静悄悄的,他一进去可就热闹了。父亲因小时生过病,说话有点沙哑,俞先生的嗓子稍显尖锐,两人声音一高一低,时说时笑,就像小孩子在一块玩似的。在外屋听来,虽然不知道谈什么,还是觉得特别有意思。

    和父亲经常来往的还有朱光潜、游国恩、杨晦、袁家骅、徐祖正、杨振声这些老朋友。沈从文先生也常来聊天,有时他生病,还让他夫人代他来看看。冯至先生来得不多,但我知道父亲常去他那儿。外校的林庚先生及他的父亲林宰平老先生也常来,林老先生和父亲讨论的都是哲学问题。哲学家中还有贺麟先生我见得比较多。季羡林、任继愈先生则常到熊十力先生那里去,因父亲经常在那里,也就一起讨论了。另外父亲年轻一辈的朋友来得比较多的有卞之琳、常风、张十行、袁可嘉等先生,常先生主要是来约稿,卞先生大概是和父亲谈诗歌吧。在父亲的朋友中,我只见过袁可嘉、阴法鲁和卞之琳三位先生穿西装,其他都是长袍。

    文学院长汤用彤先生和父亲是黄梅老乡,他是小池口人,两人的关系很好。汤先生经常来我家,那是个特别好的老头,白发,五六十岁,见面总要问我的病情和学习情况。父亲也到胡适校长那里去。我见到胡先生则是在校长办公室所在的院子。一天上午,我从家里出来,经过那个院子,突然看到校长来了。他个子不高,头发平正乌黑,穿一身漂亮的青色长袍,手上还拿着一个大大的、黄黄的橙子,不紧不慢地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当时觉得他真是太有派头了。这是我头一次见到胡校长,仅这一次。

    除了胡校长外,父亲朋友中我觉得长得特别潇洒的是林庚先生,他老穿一件淡青色的长袍,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林先生那时很活跃,经常组织文学家聚会。有一次是在萃华楼,父亲去了,回来跟我们说,林先生一见到他,就开起玩笑,大声喊:“大菩萨来了!大菩萨来了!”父亲是用黄梅话跟我们学的,把“大”读成“代”,当时的情景至今还记忆犹新。到了解放后,大家就基本上不串门和聚会了。

    解放前夕北大人心惶惶,课也停了,大多数人对共产党不了解,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那时,朱光潜先生常到我家来和父亲说话,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那时我虽然还是个孩子,也能感觉到气氛异样,就躲在外屋偷听。朱先生问父亲走不走,父亲说你走我也走,但过几天又听说不走了。我们就在北大静等时局转变。

    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万众欢腾。北大的教师们是在平静中度过这一天的。父亲开始读毛主席著作,最早读的是《新民主主义论》。读后,欢喜赞叹之情溢于言表。父亲是真诚的。新中国成立,赶跑了帝国主义,打倒了蒋介石反动派,中国人民得到解放,中国今后大有希望!希望中国有一个好的政府,这是他们这一批爱国、有正义感的知识分子多年的愿望。

    1951年10月,父亲和北大师生一道到江西万安县潞田乡参加土地改革,他又深受震动。抗战期间,父亲在故乡黄梅农村生活了八年,对农民深重的苦难是了解的,是深表同情的,但苦于找不到解救他们的办法。现在中国共产党把亿万农民从苦海中解救出来,分得了土地,实现了“耕者有其田”,农民那种高兴的心情,叫父亲怎能不感动呢?这是一场深刻的社会变革,改变了千百年来中国农民受压迫受剥削的历史。从江西回来后,父亲特别高兴,写了《入党申请书》交给了北大中文系党组织。父亲是容易动感情的人,激情一上来,说做就做,从不多加考虑,他这种性格从未改过。但在当时一般人看来,父亲是个“道”不离嘴、思想古怪、独往独行、从不合群的人,怎么可能那么快就接受共产党的思想?我敢说,如果当时对教师进行“进步”、“中间”、“落后”分类排队的话,父亲一定是排在“落后”这栏里。因此这份入党申请书是不会有下文的,以后他也再未写过入党申请书。

    学习毛主席著作,看到中国社会翻天覆地的大变革,父亲的心灵深处确实受到震憾,他热爱上了新中国。在这种激情鼓舞下,他写了几万字的《一个中国人读了〈新民主主义论〉后欢喜的话》,扉页书“献给中国共产党”。这里面有他读《新民主主义论》的心得体会及思想变化,确实是父亲当时“欢喜的话”,从这篇文章中也可以看出,作为一个在“五四”运动新思潮中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中西文化对他影响极深,尤其中国的儒家、佛教思想,他一直视为真谛。所以他又怕这些传统哲学思想被新社会遗弃,便在“欢喜的话”中以较多的篇幅谈论孔孟之道及佛学,并提出自己的认识和建议。父亲当时的思想是复杂的,既有喜悦,也有忧虑。喜的是觉得新社会好,愿意接受思想改造,为人民工作;忧的是几千年历史的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如果废弃了,那就太可惜了。

    1952年,全国高等院校大调整,上级把北大中文系的杨振声、刘禹昌、赵西陆和我的父亲调到东北人民大学(后改名吉林大学)。对他们来说,这是未曾料到的。他们对北大都有感情,因而感到不快和不安。父亲听北大有关领导人说,东北人大需要加强师资力量,调他们去是有作为的。因此他又感到安慰和兴奋。1952年9月中旬,父亲、母亲和我一家三口坐火车来到了长春。我家和杨振声先生家同在东大附近朝阳胡同一栋日式洋房里,杨先生住楼上,我们住楼下。

    1953年初,中国第一汽车制造厂在长春西郊破土动工,学校组织师生去参加劳动,父亲积极地参加了这次劳动。那时正值春天雨季,又是挖土方,父亲每天回来,从头到脚,满身都是泥,像个泥猴儿似的。劳动了半个月,他的右眼突然看不见东西,便请假到医院诊治,经长春市医院一位眼科主任确诊为视网膜脱离。几个月的诊治不见好,医院建议到北京同仁医院手术。这年秋天他一人去北京医治,手术后效果也不好,右眼基本失明。后来父亲不想治了,觉得花费的时间太多,便又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之中。

    当时党的政策要求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不断加强学习,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改造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在学校里,这更是老教师的首要任务。父亲开始渐渐认为,过去自己是逃避现实的,成了中国社会大变革的落伍者,为此他深感内疚,觉得更要多加学习立新功。他看的书很多,古今中外都有,但大部分是文学方面的。如艾青、田间、李季、公刘的诗,《李有才板话》、《李家庄的变迁》、《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红旗谱》、《创业史》、《红岩》、《荷花淀》等当代小说;苏联马雅可夫斯基的诗,高尔基、法捷耶夫、西蒙诺夫等人的小说;俄国及苏联文艺理论方面的书,如车尔尼雪夫斯基、别林斯基、列宁、斯大林、普列汉诺夫等人的著作。中国古典哲学及文学方面的书父亲则是一直在看,从未放弃,如孔子、孟子、庄子的著作,六朝文及晚唐诗,屈原、陶潜、杜甫、李白、白居易的诗等等,还有游国恩、林庚、钱钟书、苏雪林等人研究古典文学方面著作。父亲还把毛主席及鲁迅的著作通读了一遍,有些重点篇章还看了几遍,而且作了笔记。父亲当时在学校讲鲁迅、杜甫作品及美学等课程,讲议写了一遍又一遍,一本又一本,几乎都能成书。他看书写字不能低头伏案,只能把书或稿纸放在特制的木架上,昂着头用一只眼睛看书或写字,非常吃力。

    父亲的成果并不为人理解和重视,他写的《跟青年谈鲁迅》一书,交给学校教务处审阅,长期得不到回音。有一次他到学校开会,发现他写的书被放在房子墙角的地下,上面布满了灰尘,他伤心地拣了回来。为此事父亲很生气,写了一封信给胡乔木同志,并把书稿寄给了他。父亲一直相信党能主持公道。不久父亲收到乔木同志的回信,说《跟青年谈鲁迅》是一本好书,已推荐给中国青年出版社了,并安慰他说,一个人要得到社会的理解总是很难的。胡乔木同志并请新华社长春分社的记者经常到家来看望父亲,了解他的学习、教课情况及要求。为此,父亲多年一直很感激胡乔木同志,也增进了他对党的感情。

    《跟青年谈鲁迅》出版后不久,有一天父亲收到周作人先生的来信。周先生读到了父亲这本书,不知道是父亲赠送的还是他自己买的。父亲读了信后,只说了一句:“周先生觉得我写得不对。”好几天没怎么说话,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在东北期间,父亲还是受到一些领导干部的重视的。那时关心父亲的人有校长匡亚明、省委宣传部长宋振庭(文革中被打倒,说他是“三家村”的人)、系主任陶然(一位从延安来的老干部,“文革”中遭迫害自杀)。匡校长有时到家里来和父亲聊天,还问过我的学习情况。宋部长在我读书的中学做过报告,见过一面。他们对父亲是了解的,认为这个人虽然有很古怪的旧思想,但为人真诚耿直,学习教课都很努力,热爱新社会。虽然发了一些牢骚,但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因此在反右中,父亲未被划成“右”派。周扬同志也关心父亲。那是1962年夏天,他来学校视察工作,和老教师开座谈会,见参加会议的名单中没有父亲的名字,便问校方“冯先生为何没来?”学校急忙派人来家找父亲。当时父亲的哥哥冯力生及侄子冯健男来长春看望他(自从1946年父亲来北大后,兄弟二人未见过面),他们到南湖散步去了。父亲回来后,母亲说周扬来了,学校找你。父亲到宾馆看望了周扬同志,宋振庭部长也在那里。后来学校要给父亲配秘书,说是周扬同志安排的,父亲没要。那次座谈会学校为什么先未让父亲参加,我认为是校方因为父亲很直且好提意见,说话不分场合,想起来就说,怕父亲在会上“乱放炮”,给学校惹麻烦吧。

    其实,父亲在东北的工作、教课并不顺利,一直受到一些人的非议。写文章批判的有,组织大小会批判的也有。我记得最清楚的是父亲讲杜甫《兵车行》时,说杜甫真了不起,那么早就写兵,其意义和现在毛主席提倡文学创作要写“工农兵”的“兵”是一样的。这一观点立即遭到周围师生的批判,说他是反毛泽东思想。在“拔白旗”运动中,父亲成了重点批判对象,说他的文艺思想完全是胡风的那一套等等。其实,父亲和胡风从不相识,其著作一本也未看过。有一次学校开他的批判会,他一大早就去了。按时开会、按时上课,从不迟到,这是父亲的习惯。会开了三个小时,他一言未发,坐在那里听。后来气急了,站起来高呼“毛主席万岁”,会场一片慌乱,怕出事,批判会就这样结束了。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晚年在东北是寂寞的,只是我当时感觉不到。在北京的时候父亲有很多朋友,而在长春他根本没人可以交流。杨振声先生一个人住我家楼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天晚上跟我打克朗棋,有时我要做功课,他还下楼找我,说功课一会儿再做,想来他也是很寂寞的。50年代中杨先生去世后不久,我们家搬到了太平路一号的一幢日式小洋房,原来是物理学家朱光亚先生住的,这时候他调到北京去了。

    1962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工作,离开了父母。1963年春天,父亲在省政协开会,突然小便带血,他告诉一起开会的一位老大夫,大夫让他赶快去医院检查。后诊断为膀胱癌,立即动手术。手术后身体恢复得很快,精神很好,但要定期做化疗。1965年在长春医院又动了一次手术。此后他再未教课,在家里看书,修改讲稿,边工作,边治病。

    1966年春天,他把他修改好的《鲁迅研究》、《杜诗讲稿》、《美学讲义》、《毛主席语言是汉语的规范》等讲稿交给了派驻学校搞“文化大革命”的工宣队。这说明父亲对国家、对毛主席还是那样真诚、信任;另外也说明他完全是个闭门读书的人,一点社会经验和洞察力都没有,天真得像个孩子。

    父亲因病已有四年未曾教课,其间他也很少去学校,大部分学生都不认识他,因此在“文革”中未拉出去批斗,但在住处的门上还是贴上了“反动学术权威”的条幅。常有学生来向他要钱,用于买笔、纸张等写大字报。后来住处被数学系一位年青教师及一名校工强行占住了几间屋,这样三家住在一起。父亲和母亲只有两间小屋,父亲重病在身,对他的休养很不利。

    1966年5月,他的病又犯了,写信来要到北京治病。当时学校已乱,再无人管他的病了。父亲坐火车在北京南站下车,我从这头走上天桥,看到父亲从那头走上天桥。当时“文化大革命”来北京串联的人很多,密密麻麻的都是人。父亲挤在人群中慢慢地朝我走来,我赶紧迎了上去,牵着他的手慢慢上台阶。当时我正在虎坊桥旅馆开会,就把他安排在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在协和医院动手术时,医生发现癌细胞已扩散到胃里,无法再治了。姐姐从天津赶来,送他回了长春。

    1967年8月底,接到母亲发来的父亲病危的电报,我立即乘飞机回家(因当时东北四平、长春武斗很厉害,火车不通,只得改乘飞机了)。到家后,见父亲躺在床上,面黄肌瘦,腹部已化脓、溃烂。1967年9月4日中午l时多,父亲去世。我把父亲病逝的消息报告给学校,学校没人管。我和我的中学同学张鹤松(当时是吉大法律系的学生)雇了一个地排车,把父亲放在车上,车夫推着,我和鹤松在后面跟着,送父亲到十余里外的东郊火葬场火化。沿路都是武斗者的关卡,得经几道检查才到达。

    父亲热爱他的故乡,遗愿把他和母亲的骨灰安葬在湖北黄梅县,我工作一直很忙,总抽不出空。后来我也退休了,在姐姐的一再催促下,1994年清明节我在二哥(堂兄)、二嫂及乡亲们的帮助下,总算把父母安葬在黄梅县后山铺,离他教过书的冯家祠堂不远。我想父母会安息的!名家谈往往事追忆(转载《湖北文史》第七十五辑,本文作者冯思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