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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秋家世(一)

2014-09-15 21:4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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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与祖母

    我家祖居湖北省京山县孙家桥青树岭张家湾。这是一个仅有30来户人家的小村,距县城约30华里,地处虽较偏僻,但这里有青翠的丘陵,有绿波粼粼的河流,加上人民勤劳、气候相宜,却也是一块富饶之地。

    我的祖父张玉亭,号翰清,从小聪明过人,好学不辍,长大后博学多才,颇具学者风度。他曾在乡试中以第一名考中举人,取得赴京赶考的资格。由于他秉性刚直,进京后不肯给试官行贿,终于名落孙山。此后他3次应考,3次都败北而归。他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加上父母的责骂,乡邻的耻笑,一气之下,决定弃文习武,另辟蹊径。

    我的祖母万氏,非常贤惠。为了帮助祖父出门求师,她不惜典当自己陪嫁的首饰与衣物,给祖父准备了足够的路费,祖父非常感动,临别依依不舍。

    湖北有座著名的武当山。山上金殿巍峨,气象非凡。身怀绝技的著名武师独居武当,带徒授艺。我祖父在武当山从师学艺5年,夙夜不懈,终于水滴石穿,学得一身超群武艺。据说,他能力举千斤,飞檐走壁。

    时逢清朝末期,朝廷腐败无能,内部争权夺利,互相倾轧。帝国主义侵略势力乘虚而入,步步紧逼。迫使清朝政府割地赔款,丧权辱国。沉重的经济负担使民众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因此,人民反抗情绪日益高涨,兵变和起义连绵不断。

    为了维护摇摇欲坠的腐朽统治,清政府仿效明太祖朱元璋的做法,出榜招贤,以求广罗人才,为其效力。

    祖父闻讯后,立即赴京。他先在咸丰皇帝的御教场演武厅应武考,后又被皇上召至金銮殿面试文才。这时的祖父,一身武艺,满腹文章,文武考试皆优。于是一举成名,被御笔钦点为殿试第三名“探花”。之后,他被任命为安徽省凤阳府知府,不久,又升为安徽省的道台。虽然身为高官,但他仍是刚正不阿。

    祖父的政声上达朝廷后,皇上为之御笔亲书了“江左清才”四个大字赐给他,并且赏戴花翎,御赐半副銮驾。同时,授予祖父安徽、河南两省巡阅史之职。以后,又改任为湖南、湖北两省巡阅史。

    祖父刚中探花时,当朝的一位皇亲徐王爷看中了他的文韬武略,想招他为女婿,以壮门庭。

    祖父在外期间,时常思念远在京山原籍的妻子万氏,思念万氏为他生的二女一子,因而直言回答徐王爷说,家中已有妻室儿女,他不愿作陈世美抛妻再娶。这位王爷却说:“天下英雄,谁不是三妻四妾?你娶一位二夫人,也是理所当然的。我的女儿可以作你的次妻。”祖父听后觉得难以推辞,再说也不愿得罪顶头上司,便同意了择期迎娶。

    祖父的二夫人叫徐秀英。她容貌佼好,嫁奁也颇丰盛,有七八箱子金银财宝和珍珠首饰。但是,因为她是王爷家的独生女儿,长期生活在一呼百诺、养尊处优的环境中,所以养成了骄横自大、唯我独尊的性情。她左右逢源,工于心计。

    祖父迁任湖南、湖北两省巡阅史后,将家安顿在武昌城内。然后,他就带着那御赐的半副銮驾,鸣锣开道,威风凛凛地回京山老家祭祖省亲。

    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本来对儿子寄有厚望。当我的祖父离家出走、弃文习武后,曾祖父非常生气,声称不给没有出息的儿子养活妻室儿女。他说到做到,分了30多亩田地和离张家湾3里多路的谢家湾的一栋小平房给我祖母,让她带着二女一子到谢家湾自谋生活。

    祖父回家省亲时,没有见到自己的妻子儿女,非常吃惊。当他知道了原因之后,决定把妻子儿女带到武昌任上同居。并给祖母奉上凤冠霞帔,尊为一品夫人。

    与祖父数载分离,一朝团聚,祖母喜不自禁。她原以为到武昌后,一家人能愉快地生活在一起,舒心地过日子。然而,事与愿违,祖母在武昌住了不过一年多,就不愿再住下去了。其间的原因,全在于徐氏。

    徐氏祖母胸襟狭小,嫉妒心重,而且自恃出身名门,根本不把我的祖母放在眼里。她对祖母终日不理不睬,有时还背着祖父呼奴打婢,指桑骂槐,使祖母不得安居。
我的祖母心明如镜,非常苦闷。她对丈夫说,自己过不惯这里的豪华生活,想回京山老家,去过那种织布纺花的清贫日子。

    祖父深情地对祖母说:“你为我受了多年的苦,现在应该享享福了。想要纺纱织布,衙门里一样可以做到,你何必一定要回乡下去?”

    祖母说:“你不忘结发夫妻之情,我已心满意足了。但是,你要把我留在这里生活,我会闷出病来的。那时,你的一番好意,倒会害了我。”

    祖父很敏感,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向祖母询问徐氏对她的态度。祖母大度地说:“她对我很好,我真是在这里住不惯,你不必多心。”

    祖父沉默不语,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说:“自古道,清官难断家务事,真是不错!你既不肯把一定要回乡下去的原因告诉我,那就容我考虑考虑再答复你!”说完,他十分忧虑地走了出去。

    当天晚上,祖父又来与祖母商量,提出让祖母搬到风景优美的武昌东湖去住。然而,祖母去意已定。她想到了丈夫今天的官职来之不易,想到了他的仕途艰难。她知道,徐氏的父亲是丈夫的顶头上司,她不愿为自己与徐氏的关系,影响丈夫的前程。

    祖父明白妻子的一片苦心,只得同意她带着我的大姑姑张悦英、小姑姑张凤英回京山去。祖父把儿子留在了自己身边,意在让他用心读书,求取功名。这个孩子就是我的父亲。我父亲名张楠,号俊卿,是清朝末年的举人。

    祖母带着两个女儿送回京山县谢家湾后,直到逝世,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块生她养她的土地。她为了丈夫的前程,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她为抚养和教育子女献出了全部心血。她安贫乐道,甘于寂寞,将一个朴素无华的中国妇女的形象,永远留在我们的心上。

    1900年,清朝的统治已是风雨飘摇。祖父的上司徐王爷已去世,祖父目睹清廷的腐败,毅然辞去官职,解甲归田。这时,他已是70多岁的老人了。

    他离开故乡时,带走的除了妻子给他筹措的盘缠外,还有父母的责骂和乡邻的耻笑。今天他归来时,却带着御赐的半副銮驾,带着辞王别驾时皇上为他御笔亲书的“清正廉洁”的金匾。可以想象,他对这种荣归故里一定会感慨万千,一定会想到我的祖母——他的妻子的支持和理解。

    京山县的县官为祖父营造了豪华的厅堂,帮他购置了大量的田产庄园。京山县西北地区的1万多亩良田,几乎都卖归了张家。我的祖父也就变成了官僚兼大地主。不过,置办这些田产庄园的钱,完全来自徐氏祖母带来的金银珠宝。所以,家中的事务都由徐氏祖母来处理,而祖父基本上是什么都不管。

    闲来无事,祖父喜欢读书吟诗,还喜欢下象棋。他是位象棋高手,这种爱好对我父亲和我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祖父身体很好,有一天他从稻场回来,几步快跑后居然一纵身跳上了大门前的屋檐。观者无不咋舌,他的侍从都为他吓得流出了一身冷汗,但他却说:“我是试试体力,你们不要害怕。”祖父年过80以后,仍然拔剑起舞,老当益壮。有一次他竟徒步行走了35华里的长路,且若无其事。

    祖父晚年的最大乐趣,是服务桑梓,为地方做好事。他拿出他每年的官俸,建起了免收学膳费用的义学,还建设了养老院、孤儿院、讲武堂,修建了关帝庙和文庙。

    在漫漫宦途中跋涉了近半个世纪的祖父,声名显赫,以其武功文治闻名于世。然而,却不得不为决断家务事而煞费苦心。

    徐氏祖母随祖父到京山以后,独掌家政,更加骄横。她对我的祖父阳奉阴违,对我父亲和母亲专制独裁。而对她自己的一子二女,则肆意放纵,任其为非作歹。

    祖父在任时由京山县政府给他在谢家湾修建的庭院,占地面积十余亩。有客厅、正厅、后厅和前堂、中堂、内堂,东西两侧有侧厅和书房,后花园里,更有楼台亭阁、假山四廊,显得气派不凡。御笔亲书的“江左清才”和“清正廉洁”的金匾,则高悬在后厅和正厅的门楣之上。总之,家中是家丁林立,仆妇丫鬟成群,处处都显示出达官显爵的贵族派头。

    然而,祖父晚年身体日渐虚弱,喜爱清静休养。他在西花厅的书房里闭门读书,足不出户,连吃喝饮食,都叫人送到书房。徐氏祖母和我的叔父们,都以为祖父对他们的恶劣行为一概不知,其他人怕惹祖父生气,也都不敢告诉他。但他有非凡的阅历和才智,对一切都了如指掌。所以,他在临终前作出了精心安排。

   89岁那年,祖父身染重病,久治不愈。他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便把徐氏祖母和后人们都唤到床前。他首先给自己的卫士、佣人、书僮及丫头使女们每人都分发了一些田地、房屋和钱财,让他们独立门户,自谋生活。然后,他开始分配遗产。

    为了保持家庭的和睦,祖父决定让徐氏祖母带着她的两个儿子与我的父亲分家另居。他把几乎所有的好田产和新建的那座大宅院,都分给了徐氏祖母。并对徐氏祖母说:“这是你从娘家带来的钱财购买的田产和建筑的房屋,理应分给你们母子。”祖父把我父母原来住过的旧房子和家中原有的30多亩地分给了我父母。他对我父亲说:“这是祖上遗留下来的财产,其中也有你母亲节衣缩食添置的一部分,今一并交给你继承。你要勤俭持家,自食其力。”

    这时徐氏祖母十分满意,连连点头表示同意。我父亲也唯唯诺诺满口答应。
    当天晚上,我父亲像往常一样陪伴着祖父。祖父让人把我母亲叫来,然后让母亲关上房门,流着泪对我父母说:“你们是我的长子长媳。你们母亲生前对我的恩惠,我始终没有忘记,我是疼爱你们的。为了你们将来不受闲气,我故意把好田好屋都分给了他们。但是,我在分给你们那栋旧房子的左边房内地下,埋了一笔数目与他们财产相当的财物,这是我每年的薪俸积攒起来的。你们搬去后,可以取出来购买田地。这样你们的日子就好过了,家里也会相安无事。”

    我的父母对祖父的苦心安排都大感意外,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这时,祖父又对我父亲说:“你媳妇是个贤惠人,她为了这个家和抚育孩子们,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气。她是我们家的大功臣,你要好好爱护她,关心她……”

    我的父母听了祖父的话,不禁放声大哭。
    祖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若去世,要和你母亲合葬在一起。我们生前不能共聚,死后可以同墓!”说完,他就安然闭目不语了。天亮时分,祖父溘然与世长辞。

    远远近近的亲友们都赶来吊孝致祭。受过祖父恩惠的人们在他灵前长跪不起。祖父的丧仪办得隆重而肃穆。父亲遵照我祖父的遗嘱,将祖父与祖母合葬在祖坟地里。祖父、祖母历尽人生的坎坷,他们在故乡的土地里得到了永世的长眠与安宁。他们再不用惧怕社会上的风风雨雨,再不用担心分离了。(转载《湖北文史》第八十四辑,本文作者张文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