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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秋家世(二)

2014-09-15 21:4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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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父与外祖母

    离我家祖居不远的大洪山脚下,有一个被称为“小花园”的孔家村。这里土地肥沃,气候温和,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我的外祖父孔宪甲和他的妻子儿女就住在这座美丽的山村里。在京山县,外祖父是位远近闻名的秀才,也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老塾师。

    外祖父家道清贫,田无一垄。屋后虽有一些桃李果树,但每年收获有限,仅能略为贴补家用。因此,外祖父只能以笔代耕,依靠教私塾来维持生计。外祖母姓陈,是一个织布纺花、勤俭持家的妇女。

    外祖父有一栋前厅后堂的住宅。外祖母带着她的二女一子,住在后院的中堂里,前院大厅则由外祖父开馆教学。

    这间用大厅布置成的教室,可以容纳30多人读书。教室正面墙上的中央挂着一幅鲤鱼跳龙门的水墨画,两侧高悬一副对联,上面写着:“用心血浇三春桃李,流汗珠育四季鲜花。”这正是外祖父办学的宗旨。

    外祖父在这里教了四十多年书。他循循善诱,教学有方。经他教育过的学生,愚昧的能变聪颖,顽皮的能变规矩。从他门下走出过许多入学、中举的人才。可以说,他是桃李满天下的好老师。

    我的祖母在我的祖父外出学武习艺、谋求官职期间,含辛茹苦地抚育着3个孩子。日子虽然过得极其艰难,但我祖母仍然念念不忘让我父亲上学读书。

    我父亲从7岁起,就在外祖父家的孔家花园私塾里读书,且一读就是5年;直到我祖父回家祭祖省亲时,将他带到武昌任上去为止。

    当我父亲离开老师时,他就像要离开亲娘一样难过。他这时才12岁,他含着泪说:“孔先生,我们全家都要同我父亲到任上去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看你!”说完就哭了起来。

    因为我父亲从小聪明好学,所以一向深得外祖父的喜爱。此时此刻,外祖父也无比激动地紧紧把自己的学生抱在怀里,泪流满面地说:“你到武昌后,要像在这里一样,好好用心读书,将来学有所成,再回来看我!”

    师生俩难舍难分。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他们之间的最后诀别。若干年后,我父亲重返故乡时,外祖父已离开了人世。

    我父亲告别了先生,又到后堂去辞别师母,以感谢师母平时对他的照顾。师母年幼的四五岁的小女儿拉着我父亲,调皮地问他几时回来。同样,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圆脸蛋的小女孩若干年后,会成为我父亲的妻子,成为我的母亲。

    祖父为了让父亲用心读书,求取功名,特意为他聘请了家庭教师,他自己也每晚教子不倦。

    我父亲日夜用功,博览群书,3年后考中了秀才。次年,又在湖北省考中了第三名举人。

    祖父这时非常高兴,以为我父亲可以继承自己的事业,光宗耀祖,大显门庭。
    然而,我父亲因终日生活在我祖父的衙门内,目睹了官场里争权夺利的黑暗。特别是祖母的经历,更使他感到做官的都要到官场中去争斗,无暇去享受天伦之乐。因此,他无心仕途,不愿为官,连赴京应试也不愿去。祖父想让他结交一些官场中的人物,他也只是逢场应付几句就借故避开。他终日陶醉于青山绿水之间,沉浸在吟诗作赋之中,喜爱交往一些文人学士。

    祖父见我父亲无意功名,不是官高爵显的材料,内心不免失望,但是他懂得凡事不能强求。于是,转而希望我父亲成为著书立说的学者。

    父亲在武昌的数年中,徐氏祖母的冷漠和嘲讽、异母弟妹们的凌辱,使他几乎无法忍受。如今既然得到祖父的谅解,可以无须涉猎官场,便提出想回京山老家看望祖母。

    祖父沉吟片刻后,微笑着说:“你的年岁也不小了,可以回家帮助你娘料理家务。我为你与李家订了亲,你回去后将李氏娶进门来,让我早点看到第三代。你持家之余,可以在家著书立说,将来把文章带来给我审阅。家中需要什么,也尽可来信,我叫人办了送去。”

    我父亲连连点头,答应一一照办。
    祖父在感叹之中,令副官伴送我父亲回到了京山老家。祖母见到儿子回来了,高兴得热泪纵横。

    父亲回家以后,大量时间用在读书上,闲时才学种树、修竹、喂鱼、养花、养蜂、喂鸽子。他依然热衷于吟诗作赋与著书写作。窗口的灯,常常亮到半夜三更。

    应该说,我父亲是清朝末年的一位开始觉醒的知识青年。他看到了朝廷的黑暗、官场的腐败。他不甘于随波逐流,所以不愿求取功名,但却又看不到出路何在。只得选择了一条洁身自好、自得其乐的生活途径。这种生活耗费了他的聪明才智和大好年华。当然,这一切都不是他的过错。因为革命的风暴尚未来临,何去何从,道路尚在朦胧的迷雾之中。

    不久,我祖母给我父亲完了婚,按婚约将李氏娶进家门。他们婚后6年间,共生了二女一男,生活宁静而安逸。

    不料祖母忽然一病不起,不久就告别了人世。我父亲尚未从悲痛中解脱出来,不幸李氏又身染重病,不治而亡,丢下了三个幼小的孩子。这时,他们的大女儿稳子才4岁,二女儿引男才2岁,儿子春生刚出世6个月。我的父亲也才不过22岁。

    年轻的父亲无法照顾3个年幼的孩子。这时,很多人前来作媒,父亲担心取一个不贤之妻会虐待孩子,所以,一一婉辞谢绝了。

    或许真是姻缘前定,后来他无意间听人说起恩师的小女儿已经长大,而且德才兼备,温柔娴静。他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了当年告别师母时,那个拉着他问长问短,问他几时回来的小姑娘。他立即托人前去说媒,立志要娶她为妻。

    这时我的外祖父孔宪甲已经去世,外祖母陈氏独力维持着全家。他们的大女儿孔庆梅已嫁给了雷鸣和为妻,儿子孔庆发也娶了肖氏为媳。只有小女儿孔庆兰尚待字闺中,她就是我的母亲。

    母亲生于1868年7月27日,是外祖父晚年所生的爱女。她从小就聪慧俊秀,性情温柔。乡邻们称为小家碧玉,外祖父爱如掌上明珠。

    母亲从小就随外祖父读书,学会了写诗作文,还练就了一手潇洒清秀的毛笔字。当她成为一个知书达礼、亭亭玉立的少女时,很多人登门作媒,都被外祖父婉辞谢绝,他舍不得将女儿嫁出去。他想亲自选一个才貌双全、品德皆备的少年来家里作女婿。

    他万没有想到自己会一病不起。在弥留之际,他把我的外祖母和舅父孔庆发叫到床前,再三叮嘱说:“庆兰的婚事,你们要三思而行,千万不可草率行事。你们要照我的意思办理,招一个有文才的女婿来家结婚。一定不要让她嫁给没有文才的人……”直到外祖母答应后,他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或许外祖父心目中的理想女婿,也就像几年以前与他挥泪而别、奔赴武昌念书的学生吧!但外祖父没有说。当我父亲托人前来说媒时,一下子就碰了钉子,被外祖母一口拒绝了。

    父亲的决心却毫不动摇。他设法找到我母亲的姐姐孔庆梅和姐夫雷鸣和,求他们在外祖母面前说情,他们夫妻俩满口答应。

    在外祖母面前,孔庆梅对她母亲说:“妈妈,我们是为妹妹的婚事来的。听说你要把妹妹留在家里招女婿,我们想是不妥当的。父亲在世时,尚且找不到合意的女婿;父亲去世了,就更难找了。愿意上门的农家子弟,又没有文化;有文化的人,哪个愿意上人家的门当女婿呢?眼下,妹妹已经长大成人,你把她留在家里,能靠兄嫂养活她一辈子吗?如果你像父亲那样,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妹妹怎么办呢?”

    外祖母听后,一言不发地陷入了沉思。我的姨夫、姨母抓住时机,进一步说:“听说张家托人来求婚,被你拒绝了。我们想,张家的这门亲事很合适。张楠年轻有文才,人也长得仪表堂堂,他同妹妹般配。正好像天生的一对,也实现了父亲先前的愿望。错过这个机会,妈妈你要后悔的。”

    外祖母对女儿的婚姻大事非常慎重,她知道这件事关系到女儿的一生。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外祖母说:“张楠小时从你们父亲念过书,那时我就知道他为人诚实、聪明有才华,品德相貌都很好,是个惹人喜爱的孩子。但是他们是官宦之家,我们是贫家小户,门户不相当。你妹妹嫁过去后,会受人闲气的。再说,张家有3个很小的孩子,你妹妹才16岁,能狠心把她嫁过去当后娘吗?”

    话说到这种程度,我的姨夫、姨母就再也不好说什么了,只得回去找我父亲。
    父亲见这门亲事说不成,急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满屋子打转。苦闷之中,他忽然灵机一动:想到自己认识师母,为什么不能亲自上门去求亲呢?

    主意一定,他马上就赶到了外祖母家。
    在外祖母面前,他亲切地叫着师母,像儿子一样坦诚地诉了自己内心的苦闷。他讲到自己失去母亲的痛苦,讲到家中无妻室的困难。他回忆了恩师过去培养他、教育他的苦心,吐露了想娶她小女儿的愿望。

    这些话使心地善良的外祖母产生了强烈的同情心,但她仍然向我父亲提出了诸如门户不相当、孩子幼小之类的问题。我父亲对这些问题一一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并向外祖母详细作了解释。

    外祖母从我父亲的谈吐中,感受到了他的情真意切。她扪心自问,相信自己的选择可以满足外祖父生前的希望。尽管如此,外祖母还是不愿包办女儿的婚姻。于是抽时间征求自己女儿和儿子的意见。舅父说:“我早就同意了。”外祖母又去问我母亲,母亲羞红着脸,头低了下去,嘴上不说,心里却甜甜的。外祖母见状也就知道了女儿的心思。

    父亲对外祖母察言观色,知道有了十分把握,在回家的路上,心情舒畅,脚步轻快。树枝在风中摇曳,他觉得这是在向自己点头祝贺。鲜花在绿草丛中盛开,他觉得这是在向自己道喜。他望着天边绚丽的红霞,坚定地相信自己的愿望一定能实现。

    或许就在父亲望着天边的红霞的同时,外祖母正在征询她女儿的意见。我母亲半是惊喜半是羞涩地低下了头,一抹红霞悄悄地在她的脸上泛起。

    红霞,注定我父亲将得到一个最好的妻子,注定了我将拥有一个最好的母亲。(转载《湖北文史》第八十四辑,本文作者张文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