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月仿
“京剧二百年,出了一位梅兰芳;汉剧三百年,出了一位陈伯华。他们二人代表着京、汉两个皮黄剧种的艺术高峰。”这是著名京昆表演艺术家俞振飞生前对梅、陈二位艺术大师的定评。陈伯华从牙牙学语就跟随其母陈少兰(汉剧迷)出入汉剧戏园,1928年她九岁时,进入了汉剧第一个女子科班训幼女学社②,改艺名为“新化钗”。屈指算来,她与汉剧结缘近一个世纪,如今仍以九十三岁之高龄,担任着武汉汉剧院院长,高擎传承复兴发展古老汉剧的大旗,带领她的晚生后辈为保护作为我国首批“非遗”的汉剧而艰难奋进。窃以为,与其说是陈大师举旗奋进,不如说是后辈汉剧人正高举陈伯华这面艺术的旗帜,为着中华民族文化和湖北地方艺术的大繁荣、大复兴而发奋图强,而携手共进。因此,我们必须从陈大师坎坷不平、跌宕多姿而又辉煌灿烂和自强不息的艺术生涯中,吸取继承并发扬“陈伯华精神”,使濒临绝境的汉剧艺术得以枯木逢春、重新焕发生机。
痴迷汉剧、醉心艺术
陈伯华出身于汉口一个殷实的小康之家。外祖父曾为清廷八旗驻沙市的官员,故其母能得以入教会学堂。其父为汉阳人,能识文断字,曾供职于汉口法租界巡捕房,乃洋人的帮办人物。昔日武汉三镇,乃汉剧的一统天下;当年的汉剧剧场,是中上层人物汇集之所。人们视欣赏汉剧为雅事。小小的陈伯华在童年的心灵中就埋下了汉剧的种子,在汉口的游艺场“老圃”,她遍览了汉、京(当时叫平剧),话剧(当时叫新剧、文明戏)、电影、杂耍、曲艺……等多种样式的演出,但她情有独钟的唯有载歌载舞,古香古色且有湖北地方特色的汉剧,在一次偶然机遇中,她发现当时赫赫有名的汉剧名花旦董瑶阶先生(艺名牡丹花)就住在她家附近的一间平房内。她好奇地去董先生家看他练功、排戏。董先生终于发现并喜欢上了这位可爱的小“汉剧迷”;经常带她去戏院看他化妆、演戏。当汉剧训幼女学社贴榜招生时,小伯华说服母亲毅然投入了这一女子科班。在该科班的竹片下她苦练基本功,掌握了“四功、五法”的要领。后又拜刘本玉学“八贴”(花旦)。很快学会了《凤仪亭》、《打花鼓》、《玉堂春》、《打鱼杀家》、《反八封》、《小姑贤》等剧目。行话说:“文靠嗓子(嗓音)、武靠膀子(身段)”,作为花旦演员,小伯华的“嗓音”并不理想,太尖太细。但在刘本玉老师的精心指导下,她练就一付宽、亮、甜、美的好嗓子,能演表演为主的“花旦”戏,被观众将她与“张美英、万盏灯”誉为汉剧年轻花旦“三鼎甲”。她还主动向曾多次受到梅兰芳先生称赞的汉剧名旦(青衣)李彩云先生学演《三娘教子》,《贵妃醉酒》,《宇宙锋》,《芦林会》等唱功戏,成为早期突破青衣、花旦行的先行者。一时之间,“新化钗”的名字传遍了武汉的大街小巷。为了有一个更响亮的艺名,她征得董瑶阶先生同意,又将“新化钗”的艺名改成了“筱牡丹花”,各大剧场一挂此名,遂上座率大增。从此,“筱牡丹花”不仅受到武汉三镇观众的热捧,汉剧界的台柱子如二净朱洪寿,三生吴天保,生、外兼擅的周天栋对她也是刮目相看。他们邀请戏剧家刘艺舟动笔为“筱牡丹花”量身定制了《霸王别姬》,《风尘三侠》(红拂传),《空门贤媳》三部大戏,与朱洪寿等名角合作,一时轰动江城。1936年梅兰芳先生来汉时,陈伯华与梅先生在大舞台(人民剧场),陈伯华在长乐(楚风)同时上演《霸王别姬》,形成打擂之势,结果两家剧场爆满,一片赞誉之声,传为汉口剧坛之佳话。
陈伯华两改艺名,一举成功。不知多少“富贵人”爱上了这朵含苞初绽的“牡丹花”。更有不少三教九流,地痞流氓依权仗势,千方百计要摘走并糟蹋这朵花蕊夺目的“牡丹花”。汉口的小报一篇篇“花边新闻”缠绕着“牡丹花”,还有那一张张请帖送到后台邀请“牡丹花”赴宴……
世态的险恶,社风的威逼,迫使当时的年轻汉剧女演员,有的不得不嫁给达官贵人作妾,有的为了麻木自己,吸毒成瘾,走上自我毁灭的不归路……
正在陈伯华选择人生道路的关口,一位名叫刘骥的中年军官闯入了她的生活。此人曾留学日本士官学校,后又进入黄浦军校。出校后一直在爱国将领冯玉祥的麾下担任参谋长,曾率数十万军人驰骋疆场。因厌倦军阀混战与旧军队内之倾轧,毅然弃戎从商,走上了“实业救国”的道路。这位湖北老乡半世飘零,荣归故里,他不仅爱上了家乡的汉剧,更爱上了唱汉剧的筱牡丹花。正在度日如年,提心吊胆中择路的陈伯华,面对温文尔雅而又英武刚毅的军人兼商人的刘先生,陈伯华视他为父为兄为师,终于决定放弃她曾如醉如痴的汉剧舞台,在她十七岁那年,在汉口江滩一座洋式花园内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她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汉剧姐妹,成了高贵的“刘夫人”,但她的心似乎永久地留在了抚育她成长的这片热土上……
拓宽视野中西交融
陈伯华的丈夫刘骥是军人,是商人,更是一位颇有眼光,深谙艺术的文化人。他迎娶美丽又年轻的夫人陈氏之后,由于抗战时期时局变化无穷,他受命于国民党上司的安排,也曾一度从商人转向政府官员,禁止日本人进口吗啡毒品,不久又回到商海,为抗战作些力所能及的事。他们夫妇人在江湖,却心忧国事,在抗战内战的十多年中,时而上海,南京,武汉,时而北平,天津,香港,过着漂泊不定却又相对稳定的闲适生活。刘骥因爱好艺术而看上陈伯华,陈伯华因刘骥拯救她能跳出梨园女子险境而崇拜这位人称“儒将”,“儒商”的大丈夫。他们之间的感情纽带除相互倾慕外,更有“艺术”作为坚实的基础。陈伯华人虽离开歌台舞榭,但她那颗艺术的心,依然在楚曲汉调旋律中跳跃。心理学家曾断言,埋藏在某人心里最初的某种爱好,往往会根深蒂固的伴随某人终生。刘骥先生深谙此理,他非但不反对“夫人”平时“低吟浅唱”几句动听的“汉剧皮黄”,而且索性让她广泛接触所有能见到的京剧名流,如隐居上海的梅兰芳,周信芳及程砚秋等。抗战时期,他们的演出甚少,一旦有“四大名旦”的戏,不惜坐飞机往来,也要亲睹名家精彩的表演。最富戏剧性的是,陈伯华与梅兰芳在上海的居所相距颇近,梅、陈两家常有来往。京剧源于汉剧,但美化、简化、雅化了汉剧,这正是汉剧必须向京剧学习之处。而汉剧先于京剧,有着丰厚的传统,京剧对于堪称“母体”的古老汉剧,有识之士历来敬畏佩服有加。多少年来,京、汉二剧都称自己是“二黄”班。两个“二黄”班所唱之“二黄”往往大同小异。陈伯华喜欢“梅派”,对梅派的戏大多能唱得字正腔圆,深得梅韵。一次,陈伯华在梅家品茗聊艺,梅夫人让爱唱“梅派”的“刘夫人”——陈伯华来一段京剧。陈伯华欣然应允,放歌一曲京剧《凤还巢》,从外而归的梅兰芳先生闻歌声而拾级登楼,终于忆起眼前的陈伯华,便是红遍大汉口,红颜不让须眉,曾与他“打过擂”同一天演过《霸王别姬》的筱牡丹花,顿时含笑赞道:“不错,不错!你这是梅派!”“不!我是陈派!”陈伯华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梅先生误将“陈派”听成了“程派”,正在诧异之中,陈伯华却谦慎地说:“我是陈伯华的陈,不是程砚秋先生的程!”
梅先生和大伙开心地笑了。
这段插曲应该是刘骥先生让陈伯华学习京剧“梅派”声腔的一次检验。为了学梅派精湛的表演与身段,如《霸王别姬》之剑舞,《太真外传》之水袖,帕子舞等,陈伯华请佣人将刘府所有的大小各式穿衣镜集于一室,摆在他的卧室四壁。他的卧室成了水晶室,他一人舞在其间,各种姿态可以一望而知……
刘骥先生回府,见此情景,快然于心,并又请人买来钢琴,请来两位白俄罗斯女钢琴家和芭蕾舞教师,让她立起脚尖,跳起了芭蕾舞《红菱艳》,弹起了《蓝色的多瑙河》,《月光曲》,《华尔兹舞》,《小夜曲》等。那位教音乐的俄罗斯教员让她用西洋美声唱法演唱花腔女高音,聪慧的陈伯华以小时候所学的戏曲蹻子功来跳芭蕾“倒踢紫金冠”,用西洋方法来试唱戏曲。在她自我设计的艺术水晶室内,进行了最古老的戏曲艺术形式与西洋歌舞相融合的试验和探索,为她的日后的“复出”奠定了与众不同的坚实基础。
重返舞台,再现异彩
解放全中国的锣鼓敲响了大江南北。阔别了汉剧舞台十七年之后的陈伯华,在红旗飘舞中与他的丈夫刘骥回到了她的故乡武汉。刘骥先生因在沪拒绝与蒋介石与国民党迁居台湾,受到了党和政府的尊重。他个人亦表示决心与共产党合作,同心同德建设新中国。陈伯华呢?当解放后的革命热浪涌进刘公馆时,她再也坐不住了。于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了汉剧剧场,汉剧的铿锵的锣鼓,悠扬的琴声,高亢的歌声仿佛都在向她召唤……她被感染而激动。她与丈夫刘骥商定,请来汉剧顺字科班的大师兄刘顺娥(著名男旦)先生为她整理旧课,稍事修整,她便投入汉剧的怀抱。一九五一年,武汉市为抗美援朝捐献飞机大炮,陈伯华毅然参加了义演,义演节目有《断桥》,《打花鼓》,《四郎探母》等。陈伯华此时仍以当年“筱牡丹花”的艺名登广告。武汉观众闻知她的大名,一传十,十传百,只要她登场,台下掌声雷动,令她激动无比。有了“义演”壮胆,陈伯华决定放弃当年“筱牡丹花”的艺名,以其本名“陈伯华”正式加入汉剧团,重走一条新的艺术之路。
陈伯华是幸运的,建国后的第一炮便震动了武汉三镇,她在武汉市和中南区举行的首届戏曲观摩演出中,以一出《宇宙锋》夺魁,后经田汉,陈荒煤等决定,由时任文化部文艺处处长兼中南文艺学院院长的崔嵬担任导演,加工整理《宇宙锋》。在崔嵬的排演下,突出了赵艳蓉“装疯”迫于无奈时的机智,加强了赵艳蓉与乳娘的内心交流,并吸取传统手法,丰富了赵艳蓉的舞蹈身段,经汉剧界其它多方面,特别是琴师刘志雄对“反二黄”过门与唱腔的大胆改革翻新,为全剧增添了光彩,使《宇宙锋》一剧既不同于李彩云所演的老《宇宙锋》,又不同于梅兰芳先生的《宇宙锋》,形成了陈伯华新版本的《宇宙锋》。该剧进京一举获得表演一等奖,受到了梅兰芳先生的高度赞扬。毛主席、刘副主席、朱总司令、周总理等中央领导人在全国政协礼堂观看了《宇宙锋》。毛主席称赞说“伯华同志的《宇宙锋》演的就是好咧”。紧接着《宇宙锋》由长春电影制片厂摄成电影在全国播放,全国观众通过《宇宙锋》认识了汉剧,也认识了陈伯华。从此,陈伯华的名字与湖北的汉剧紧紧连在一起,走向了南北大都市,走向了港澳,走出了国门。
1988年年底,当中国汉剧将日本近松门左卫门的名剧代表作《曾根崎殉情》,改编成汉剧赴日本大阪京都演出时,陈伯华作为该剧的艺术顾问曾接受日本NHK电视台的采访,日本记者说:“中国汉剧是一个古老的剧种,而中国汉剧院青年团是一个年轻的剧团,日本的歌舞伎乃日本国的国粹,虽是至高无上的艺术,但传承已十分艰难。不知您对中国汉剧有何展望!”
陈伯华当时已近七十,但身体尚健,她曾充满信心地说:“真正的艺术是不会衰老和灭亡的。汉剧是中华民族艺术的瑰宝,是博大精深的艺术,我相信,我们的汉剧会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下去。一切艺术的希望,都寄希望于青年。”
我国著名科学家钱学森曾呼吁,中国教育应培养世界领先的科学大家。周恩来总理、李先念主席生前也曾多次对陈大师语重心长地说:“伯华同志,你的任务就是多培养几个新的陈伯华,新的陈伯华越多,汉剧才不会消亡,才会发展!”陈大师已培养了雷金玉、陈新云、胡和颜、邱玲、王荔五代传人。王荔主演的新版《宇宙锋》近日已正式在武汉剧院隆重上演,陈大师正坐在轮椅上从电视中观看她第五代传人的精彩演出,她眼中希望的目光,闪烁着对汉剧未来的美好憧憬……(转自《湖北文史》总第九十二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