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侃
1950年底,我原在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二野15军45师全体将士集体报名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现谨将本人在抗美援朝战争第五次战役前后的一些经历散记于下。
再见了,祖国!
1951年2月,部队在邯郸某村过了春节,将装备换成苏式武器,还开大会处决了三个携抢和煽动别人脱离队伍的罪犯,然后上火车出发。列车上,大家很大的愿望是望一眼北京城,可是列车到了丰台即转向东北方向,大家都有些失望。指导员鼓励大家说:北京我们一定能够看到,不过要等我们打了胜仗凯旋,或当了战斗英雄,毛主席和首都人民一定会热烈欢迎我们。
大约坐了三四天火车,我们到达与朝鲜一江相隔的边城安东。我们徒步经过市区,住在郊外农村里。
这里战争气氛很浓,许多从朝鲜回来的汽车都涂成土黄色,上插伪装树枝。经常有美机飞临上空,我国银燕式的喷气式飞机拖着白色的长雾带在天上迎击。还经常高射炮齐鸣,打得高空弹云朵朵。
我们在此作出国前的最后准备工作,每人都发了炒面、腌萝卜片、肉罐头、压缩饼干等食物。同时连里配了一名翻译小金,他是东北朝鲜族人,在连里享受副连级待遇。
小金每天给我们上课,讲朝鲜的风俗人情,教我们说朝鲜日常用语,如问话、称呼、拿物等。另外营里有位懂英语的文化干事,也教我们学一些战场上对美军的用语,如缴枪不杀、志愿军优待俘虏、不要替资本家当炮灰等等。有些外国语翻译成中国话很可笑,因此学外语时气氛显得非常活跃。
几天后,我们在国内最后一次会餐,下午师直属队几千人集合在旷野里,由先行到朝鲜进行观察的作战科长宋新安向大家介绍情况。他主要讲了第五次战役即将开始,敌我双方都在准备,要求大家作好一切应战工作,勇敢投入战斗。另外他还介绍进入朝鲜境内头三天由于制空权在我方控制之下,所以敌机来的少、不敢低飞,但要求大家不要麻痹大意。 傍晚,我们整队到达鸭绿江边,高大的鸭绿江铁路大桥,黑巍巍的,南面一片漆黑,可是北岸的祖国却灯火辉煌,对空探照灯林立。桥头两侧,许多群众和地方政府、军区的领导来欢送我们。军乐队奏着雄壮的志愿军战歌: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这就是祖国在欢送她的子女出征吗?我的鼻子一酸,热泪流了下来。再看周围其他同志,人人脸上泪光闪闪。我们喊着口号:“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打败美国侵略者!”声音是沙哑的,心情是凝重的……
上了大桥,即拉开距离,加快了步伐。桥南头,站着四位朝鲜人民军战士,立正向我们行注目礼。
呵,这就是异国吗?眼前是倒塌的楼房、废墟、瓦砾,黑漆漆一片。回头北望,那灯火阑珊处,烟囱林立,热气腾腾。呵,那是我们的祖国!
再见了,祖国,再见了,母亲。我牙一咬,抬头跟上了急进的队列。
异国奇俗
凌晨三点多钟到达当天的宿营地,是个靠山的小村庄,仅几户人家。连部分到一间房子,小巧的门,进屋要脱鞋上炕,炕还是热的。我们开始用学来的朝鲜话进行实习。房东老大娘——这里叫阿妈妮,笑着给我们烧热水,老大爷(阿巴吉)去抱柴火。他们也用半通的中国话叮嘱我们:“快洗脚、开饭、睡觉,明天好开路,打倒美帝国主义!”语言得到初步沟通,双方都笑了起来。
连部七八个人一起挤睡在这个满铺的热炕上,好舒服呵。一觉睡到了上午8点钟,直到炊事班过来喊我吹开饭号,我才从被窝里爬起来,连忙赶到房外,举起号才想起,应该先吹起床号,不然各班排该埋怨我了。
吹过起床号,我到一条小溪边刷了牙,洗了脸,想拔几下音,练几排号谱,就上了小山丘。这时我才发现,朝鲜好美呵!远山近林,溪水如镜,只是山上偶尔有几个弹坑,破坏了美的韵律。你如果不看到那些穿着宽大白色衣裤的阿爸吉和穿着长裙的阿妈妮、阿朱妈妮(大嫂),真与我国湖北、江西的小山区无两样。
村里绝少看到青壮年男子,中青年妇女脸呈苹果色,一般不言语,给人一种沉静、冷美之感。奇特的是,她们的生活很大度,解手不背人,不管有老年男子、中年男子在一旁,包括我们这些当兵的正在开饭或开会,她们只要需要,裙子一转成圆伞形,人就蹲下去“方便”。在中国别说是女性,连男性也要找到背人之处方才行。不过这在出国前有关同志已向我们作了讲解,绝不允许看别人、笑别人,各国有各国的风俗习惯嘛。
第二天宿营,连部住的房东是母女俩人。姑娘大概十五六岁,很活泼。通讯员张明德用半通的朝鲜语询问她,得知她的哥哥参加人民军上了前线,父亲在去年北撤途中被美军飞机炸死了。母女俩忘了痛苦,没有悲伤,积极支援人民军和过往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把心献给了解放祖国的伟大事业。她们的精神使我们感动和崇敬。早晨我们做好饭请她们一起吃,她们谢绝了。第二天下午出发时,我们给她们留下了一些高粱米。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竟和通讯员张明德熟悉了,依依惜别,用朝鲜语讲了许多我们听不懂的话。
顺川“实城计”
入朝第5天晚上经过三登兵站,每人都补充了炒面、腌萝卜条和罐头。情形与前大不相同,晚上行军时,常有敌特在两旁山上打信号弹,为敌机指示轰炸目标。敌机一来,照明弹就撒出十几个,照得地面上白哗哗的。起初我们分散隐蔽,后来发现照明弹对小目标没有什么作用,就戴好伪装圈,继续走路。但汽车是不能动的,因为它的目标大,易被敌机发现。当时真难为那些司机同志,又要前进又不能开灯,敌机来了又听不见,稍一开灯看路,战士们就打防空枪警告他们。有时还要招致辱骂,说敌机是他们引来的,真乃活天冤枉。 对敌特的活动,我们都很警惕和愤怒,只要发现哪里发出信号弹,即乱枪齐射,有击中的,有射空的。每天都是天擦黑出发,天将明时离开公路,走上二、三里路靠山宿营。继续往南走,已没有民房,村庄都成了废墟,每个山头上弹坑成片,好在过往的部队多了,到处挖有防空洞,只要简单加点稻草或松枝,就可以睡了。
大约是第七天或第八天,黎明时我们到达顺川。原来这是个城市,现在已经完全被敌机夷为平地,在成堆的断垣残壁和瓦砾中,可以看出过去这个城市是有些规模的。本应匆匆通过,此地因为在平原地段常有敌机来空袭,但就在此时师部派通讯员送来宿营命令。上级指定的宿营地,离这里西去六里多路。因为城市是小平原,一般我们宿营都在靠山的地方,以便挖防空洞。天已大亮,敌机很快就有来空袭的可能,走到指定宿营地已经来不及了。我们营长犯了愁,突然他要通讯员将各连连长叫到一起,指示说:就地找隐蔽地方宿营,白天吃炒面,喝冷水,敌机来了,不许有一点烟子冒出来,不许任何人随便走动。
这是个大胆的决定,连长们都捏着一把汗。可是天已亮了,现在想走出这个“城区”显然是不可能的,只能这样了。
我与通讯员张明德在一个断墙脚下简单的挖了个坑,找来些杂乱东西一挡就躺下了。
白天,敌机成群飞来,我们担心它随便丢下个炸弹或俯冲扫射一下,就会造成我们的伤亡,但奇怪的是敌机大都是匆匆地由我们头顶上飞过,连打个转都没有。大概敌机怎么都不会想到,这样平坦易袭的地方竟埋伏有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众多人马。
我们紧张地度过了一天,直到下午天将黑时,估计敌机再不会来了,才集合队伍出发。
路上大家笑着说,古时候诸葛亮摆“空城计”唬走了司马懿,没想到我们营长今天摆“实城计”骗过了美国飞机。
以后据说上级批评了我们的作法,认为这样太冒险,对战士们的安全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表现。
“三八线”以南
越向南进,硝烟味越浓。晚上,敌人的探照灯像几根擎天光柱,直插云霄。炮声离我们越来越近,美军的远射程大炮射出的炮弹开始在我们两旁山上、山下爆炸。敌机彻夜都扔照明弹,随时都飞来狂轰滥炸,以图阻止我军前进。这时,我军发起的第五次战役正在激烈地进行着。
第五次战役规模很 大,敌我双方投入的兵力超过80万人。从4月下旬起,我军在西线即开始向南突进,我师先头部队越过“三八线”,离南朝鲜的首都汉城已经不远了。
尽管敌人的飞机和远射程大炮封锁很厉害,日夜都有“油桃子”和“黑寡妇”等各种各式英、美、法等国的飞机在头顶上侦察扫射,但这里的自然条件比“三八线”以北好些,山上的松树仍很茂密,便于我军隐蔽行动。有时我感到奇怪,明明漫山遍野都有我军在行动或住宿,敌机却主要沿公路狂轰滥炸,如果随便向旁边的山沟里、山梁上扔几颗炸弹,就会造成我方很大伤亡。我们教导营一连司号员——我的同行和好友朱娃子因为到公路旁的小溪取水,暴露了目标,被四架敌机轮番轰炸、扫射,牺牲了。
我们教导营没有到一线冲冲杀杀的任务,仗一打起来就搞运输,把弹药送到前方,返回时抬伤员,因为途中随时都有被炮弹和敌机轰炸扫射牺牲的危险(我连两天内已牺牲五人,伤八人),大家都有情绪。因为各连的学员是从各团基层连队抽来的骨干,在这里经过三个月至半年的学习,回原单位后都要担任班排长。这些同志原来大都是战斗英雄或模范,作战勇敢,平时表现积极,现在在教导营不能直接与敌人拼杀,还要挨敌人的炮弹,因此许多人有意见,要求尽快回部队去。意见归意见,干起运输来仍很卖力,有的扛一箱炮弹,有的背两箱炮弹,爬十多里山路,一天往返几次。我当时才十六岁,力气小,自然不能像战士们一样担负任务。我每次扛一箱迫击炮弹还得咬着牙,上午一趟,下午一趟,汗如雨下。由于几天来晚上不许有火光,白天不准冒炊烟,炊事班已变成战斗班,做饭任务各班自理。各人自己用脸盆或找来美军的钢盔、罐头盒当锅,千方百计设法烧点热水和炒面糊糊吃。有生,有冷,加之阴雨,我浑身发烧,由拉肚子变成拉痢疾。连长让我在防空洞里休息,照看他们的文件包和炊具,有可能,我就给他们烧点开水。头天上午还可以,下午我就头昏的动不得了,连炒面汤也不想沾唇了。
第五天,上级突然下达转移命令,第五次战役第一阶段已胜利结束,歼敌二万多人,现在要进入第二阶段,我军向东线转移,执行新的歼敌任务。
女特的险恶
几天水米未沾牙,现在一听说部队要向东线转移,我非常着急,一急竟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表示要跟上队。我当时的情形大概像风中的蜡烛一样,非常脆弱。连长与指导员研究了一下,决定派连里的文化干事陈喜疏照料我,跟在队伍后面慢慢走,见到卫生队就住院去。
天一擦黑,队伍都从各条山沟里走出来,上了公路,向东开拔。
开始,陈干事替我背着炒面袋,其实我们都没有多少炒面了,最多每人有斤把。我们尽量跟上队伍,最终还是掉了队。后来陈干事干脆扶着我走,豆大的汗珠仍不时从我额上落下。我们就走一走,歇一歇,饿了吃一把炒面,喝一点路边的冷水,卫生不卫生,已管不了那么多。
掉队后心里很慌,虽然路上过往的都是兄弟部队,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家”,我们像离开了母亲的孩子,很有些孤单感觉。陈干事到底比我年纪大,不时安慰我,会赶上部队的。因为指导员向他交待了行军路线,这条公路东抵春川,部队到春川以南执行任务,要我们到春川附近的军部兵站找部队去。
第二天下午,我们俩人在其他大部队尚未上路前就出发了,因为我们人少目标小,敌机来了容易隐蔽。
每人身上带的斤把炒面很快吃完了。怪得很,肠胃这时竟变成了麻木不仁,无论吃多少总是感到饿。我昏昏乎乎的,走着路身子轻飘飘,就是感到饿。忽然,我们望见路边山丘半山腰有一栋小瓦房。这到底是“三八线”以南,如若在北方早被敌机炸平了。我们决定到小房内找点吃的东西,哪怕一点腌菜也好——因为我们的腌萝卜片两天前就吃完了,多么想吃点有咸味的东西呵。
我们顺着山丘下一条小路向瓦房走近,门开着,见一个穿粉白色上衣黑裤裙的中年妇女手指中夹着烟迎门而坐。她倒有几分姿色,满头秀发,鹅蛋型脸,对我们毫无表情,不惊、不怕、不喜。陈干事用半通的朝语加手势比划着问她有无吃的东西,并拿出两张朝鲜钱币。不料这个“冷美人”也会半通的中国话,她生硬的说:“要吃饭吧,肚子饿了吗?你们等着,我去取来。”话音就像石头扔在木板上,沉闷、无味。
中年妇女转身向屋后走去,冷冷的话让我们觉得心里不踏实。约半分钟光景,陈干事站起身尾随着向后望去,转来他面如土色,说:“不对,快走,这是个女特务。她没有到厨房给我们拿吃的,从后门出去了。”
我们立即离开小瓦屋。陈干事又一拉我说:“不能从原路走,她们会赶上我们,先到山梁上的树棵子里躲一躲,看看动静再说。”这时我们才感觉到当兵的没带武器的危险。因为陈干事是文化干事,平时配合连指导员作政治宣传工作,没有配备武器。我是司号员,现在身上除了一支军号,一个水壶和空米袋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天阴沉沉的,乌云像个大锅盖儿笼罩着大地,山梁不高,背面是公路,路是由这边山下绕过来的。由于低云形成自然屏障,敌机难以发现目标,路上已有我们的部队在行动,口令声听得非常清晰。我们真是喜出望外,忘记了饥饿,忘记了一切,连跑带溜下了山,喘着气向过路友邻部队一位连长模样的人讲了山上的情况。这位干部模样的人抬头说:“这是个路弯子,敌人能观察到我们两边行军情况,不能让他们把情报搞走。三排长,带几位战士上去看一看。”一位被称作排长的人从臂上取下冲锋枪,一挥手:“七班长,走!”他们上了山梁。
一阵枪声过后,三排长和七班战士们押着一男一女走下山来,男的高举双手,“冷美人”低头,秀发已经纷乱。三排长向连长报告:敌人先开的枪。我们毙敌两个,俘虏两个,缴获卡宾枪两支,手枪两支。排长又转脸看着我和陈干事说:“你这两位同志好危险,到特务窝里找饭吃,再有一分钟,保险成了他们的俘虏。”
春川历险
我们在离春川几里路的地方,发现公路旁有个路标,是我军的代号,进去一问,确是我军的兵站。更令我们高兴的是,还碰到一位熟人。他是军部的一个干事,出国前他作为考核组的成员在我连住过几天,认得我们。这位姓唐的广东籍同志很讲义气,他说住在我们连队那几天我给他打过洗漱水,他很感动,一直记得。唐干事向这里的负责人车管理员讲了我们的情况,车管理员正忙着看一叠条子,手一挥说:“你们45师现在汉江以南的沙五朗寺一带打仗,离这里80多里,怎么去找呵。先留在兵站上分配工作吧。你先吃药、治病(指我)。你(指陈干事)是文化干事,就随唐干事一起协助发物资,按他们报的干部、战士的数字发。以后再送你们归队。”
这个兵站是负责全军食品供应的,食品有炒米,炒面、少量饼干,还有猪肉、牛肉和鱼罐头、腌萝卜条。大米、白面、高粱米也有,但现在没有单位要,因为没有条件做饭。对罐头和饼干的分配是按营以上干部、连排干部和一般战士三个档次安排。不过当时人们都很诚实,绝少有虚报冒领之事。
我每天先吃下唐干事给我弄来的几颗药丸,就躺在还漏水的防空洞里休息。因为连着几天都在下雨,防空洞内从顶到底以及四周都是湿漉漉的。我铺一块雨布在松枝上,盖一块雨布在身上就迷迷糊糊的休息,中午和晚上在喝点陈干事用罐头盒带给我的半盒炒面汤,这已是美如天堂了。
两天后,我的体力有所恢复,不拉肚子 了。第三天,我觉得有些精神了,就走出潮湿的防空洞,看到这个长长的山沟内,隔几十米远就有个堆垛,上面盖有绿色帆布,再加上伪装用的松枝等物。周围山上有高射炮阵地,驻有专门掩护这个兵站的高射炮部队。
我想要求下午做些事,或者和陈干事赶到部队去。可是当天下午,车管理员突然召集全兵站的人集合开会,他稍微带些紧张地说:“告诉大家一个情况。我刚去后勤部开了个紧急会议,现在前面的情况是,本来命令我军于昨天换下来休整,妈的××军没有接好防,让敌人插过来了。”一下,在场的人情绪都紧张起来了。车管理员咳嗽了一下,继续说:“你们45师又拉上去打阻击了。”他望着我和陈干事。“上级分析,敌人最快也要一天多才能到这里,我们今天下午的任务是,全力以赴,包括警卫排,调集一切车辆,把这些物资抢运出去,堆到公路边,我们的部队过来了,他们要什么就领什么,尽量带走,不能留给敌人。好在老天爷下雨,敌机不会来。就是来了我们也要抢运,山上的高炮营还在掩护我们,我们不搞完,他们不会撤离阵地。”
当大家开始行动时,车管理员又伸出巴掌挡住大家:“别慌,上级还指示年纪老的、生病的和女同志,今天下午就先撤,你们带足五天吃的,到金化以北找我军后勤。”
我属病号,陈干事要照护我,在先撤之列。临出发,车管理员再三交待:“记住,到春川的丁字路口,既不能再往东走,也不能过汉江往南,只能向北,一直向北走。”
走出山沟,上了公路,就听见南边传来隆隆的炮声。由于天下着雨,能见度低,敌人飞机不能出来骚扰,路上有不少部队在急促前进,还有马拉的山炮、榴弹炮、担架部队等。天微黑,我和陈干事及兵站上的其他几位同志到达春川,走到一个丁字路口,这里已是人山人海,东边过来的,西边到达的,汇集在这里,都朝北边的一条公路上涌去。南边是汉江,据说城市也在江南,但不见一点灯火,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江水。有人提醒我们:赶快往北走,这里不能久留。说时迟,那时快,几架敌机的声音已经由远而近,声音越来越大。我一听不对头,赶快扑倒地下,一声“陈干事”还没喊出来,几声巨响已将我的声音淹没。只见火光几闪几闪,猛烈的热浪和冲击波已将我掀离地面,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不知在地上躺了好久,渐渐我恢复了知觉,发现谁的大腿压在我身上。当我记忆起刚才敌机轰炸的情景时,便猛然坐起来,发现我被刚才炸弹的冲击波由公路上掀翻到汉江边的沙滩里,不知从那里炸飞来的一条人腿落在我身上。我在旁边摸到我的帽子,戴在头上,双臂支撑着爬起
来,这时发现原来挂在肩上的米袋不翼而飞,里面有炒面、罐头,是几天的口粮呵。军号也扁了,灌满沙土,我将号嘴拔下,将它扔入汉江,身上仅剩一个水壶与我作伴了。我摸上岸,只见公路上品字型摆着三个一丈多深的弹坑,人们挤挤嚷嚷从它旁边绕过。
我大声喊着陈干事与兵站上的其他同志,一个也没找到。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过来拉了我一把说:“你这个小鬼喊什么呀,现在还到哪里找人,赶快北撤吧。”
北撤途中
雨越下越大,但大炮的呼啸声却越来越近,不仅南面有大炮声,东面、西面都有大炮声。特别是东、南、西三个方向树起敌人的探照灯光柱,已告知我们现在的处境非同寻常。人们的心情都非常沉重,牙咬得紧紧的,涌入北撤的人流。可是向北只有这一条公路,右边是悬崖,下面是水;左边是山,公路上被一些汽车、炮车排成数路纵队挤得水泄不通。
根据情况,我选择从左边靠山走,因为现在秩序如此之乱,如在右边被挤下悬崖也无人问津。左边靠山虽安全,但路很滑、很挤,我一手扶着山崖,一手扶着难以挪动的炮车,一滑一溜地往前走。忽然脚下一滑,跌倒在一门山炮轮下。刚蹭着起身,突然前边饲养员一声“呵唷”,山炮向前移动,我的右胳膊和右腿就被压在轮下,幸亏抬得快,不然脑袋就会被压在轮下。可是我的军帽却被车轮子无情地碾了下去。我惊恐地起身,大骂了几句,可是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骂又有什么用呢?都要急着北撤,炮车笨重,只要有一点空子,当然它们就往前钻了。
炮车一辆接一辆,我的帽子已无法可找,我也不愿冒着生命危险俯身去找了,赶紧跟着人流向北撤离。走了好一段路,才发现原来是一个弹坑把公路破坏了,本来仅能过一辆车,因为插上来的车多了,堵得大家都过不去。这时有一位首长模样的人,带着几个警卫员站在那里,强行制止了插队上来的车辆,道路才得以畅通。
雨停了,天微明,蓝天、白云。在平时,久雨放晴是可喜的,但在这样特定的情况下,我们倒希望天阴得更重些,雨下得更大些,以方便我军白天行动。
果然,敌机出现了,嗡嗡的声音,难听死了。大部队和车辆都疏散到公路两边的山林里隐蔽起来,我一个人目标小,拣了个伪装圈戴到头上,继续赶路。敌机飞得很低,或在顶上盘旋,我就在路边找个弹坑或壕沟隐蔽起来。敌机一离开,我就赶紧走路。就这样与敌机捉了大半天“迷藏”,实在饿得无力气抬脚了,想找点吃的。这时我发现路旁山脚下的树林里有人,就赶了过去。果然有一个连队的人正在开饭,吃的高粱米、腌萝卜条,很馋人。在旁边歪坐了一、二十人,一个连长模样的人在向他们训话:“不管你们是那个友邻部队的,出国抗美援朝到了这里,我们都是阶级弟兄,应该有福同享,有饭同吃。可是现在不行,我们连要上去执行任务,战士们不吃饱肚子怎么打仗。这样吧,我们每人再添一碗,剩多剩少都是你们的。”
行军锅里只有个底儿了,旁边还有这一、二十个饥饿得虎视眈眈的友邻部队的战友,肯定没有我的份了。我无奈向四周一望,发现那边地上立着一支军号,旁边正在埋头吃饭的青年肯定是司号员了。我走了过去。
在军队,司号员与司号员都有种特别的同行亲,在国内,我们对俘虏过来的国民党军队中的号兵也是同样。这时我向这位不相识的同行讲了我的遭遇,并拿出号嘴作证。他叹了口气说:“这要在平时,我加点菜招待你,现在没法。”说着他从挂包里拿出一张纸,拨了一砣高粱米饭给我。我好感激呵!感动之中,我取下身上剩下的唯一一件东西——水壶,双手捧上说:“我这个水壶是淮海战役打下宿州的战利品,是美国军用水壶,下面一节可卸下来当茶杯用,现在送给你作个纪念吧。”这个司号员同行很高兴,又拨给我一砣饭,还夹了根腌萝卜条,连声说:“实在对不起,在这个时候……”两砣高粱米饭下肚虽然压了点心慌,反而更有饥饿感了,我决定在这里休息一下再走。
山脚下原来是一个村庄,现在已经成为一片废墟。我在一堵断墙旁找到一个地洞,里边有锅灶、铺草,大概是这家房东避难之地,人早已无踪影了。我在铺草上躺下,刚一伸腿,蹬到一捆枝枝柴禾,我起身下意识的将它移开,竟奇迹般的发现里边藏有一个小坛子,将盖子一揭,一股香味扑鼻而来。伸手进去一摸,原来是个腌菜坛子,竟捞出一把腌菜来。这真是天赐珍品,我狼吞虎咽地将它消灭干净,再手伸坛内,已捞不到什么了。
一把美味腌菜使我长了不少精神,消除了不少疲劳,我想继续赶路,可是出了洞口,良心上又有发现。这一把腌菜说不定是这户人家珍藏的救命之物,不知这里属北朝鲜还是南朝鲜,总是老百姓之物吧,过去在国内我们吃用了老乡的东西,不是给钱,就是给倒点米什么的作为补偿,可是我现在是一无所有了。但心里过不去,回过头来折了几枝松枝,挽起来当扫把,将这个小小洞内的所有空地扫了个干干净净,将铺草整理了一下,仅仅如此,权作为一名中国军人对人家一把腌菜的赔偿吧。
我又上了路,随着人流向北走去,尝尽风餐露宿的滋味,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部队。
连里为我能够活着归来感到惊奇,同时告诉我,文化干事已先我两天归队,连长因为他没有对我保护好而批评了他,并给他记过处分,正在写检讨哩。这不公平,途中我已经够拖累他了,我向连长、指导员作了说明:我永远忘不了这位患难之交的战友。(转自《湖北文史》总第九十三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