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正是我国改革开放如火如荼的日子。6月下旬某日,湖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新任党组书记周韶华和著名作家、党组副书记吉学沛二位找我谈话,要调我去《今古传奇》编辑部当主任,还希望我尽快到任。我这人是很讲党性的,尽管心里有一些想法,还是答应了。有什么想法呢?其一,调《今古传奇》有点儿出乎意料,因为我是搞所谓严肃文学的,大学一毕业就开始看稿子,已在《湖北文艺》、《长江文艺》工作了十几年,编辑组长、主任的位子都坐过,对通俗文学知之不多,加之当时社会上主流意识对通俗文学看法不好。其二,《长江文艺》的小说不断被权威期刊转载,我这个小说组的副组长当得正得意。而且我从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毕业回来之后,写作兴趣正浓,差不多每月都有作品发表,百花文艺出版社的《小说月报》刚转载了我的短篇小说《烟姐儿》,我正处于所谓第一个创作喷发期,如果突然放下,很可惜。现在回过头去看,当时为什么调我去?可能有这样的背景,一是《今古传奇》说唱丛书经过三年的努力,它的发展大大出乎大家的意料,负责人任清同志离休了,急切需要重组编辑力量来应对。二是省文联党组刚改组,作家协会要求分立出去,通俗文学被人看不起,调一个老刊物的编辑过来,有一定的平衡作用吧。其三,当时,事情来得很突然,我又没有思想准备,一些朋友听说后也劝我不要去。但党组书记的话不容我推辞:你是一名共产党员,现在事业需要你,通俗文学需要你。两个书记还说,我们信任你,重用你,快过来吧!我这个人最怕别人抬举,就这样几句话,我就点头了,《长江文艺》的告别饭都没吃,就走马上任了。
党组把这样一副担子交给我,我感觉很重,我们这一代人所受的教育告诉我,这个担子我一定得好好挑起来。我考虑首先要做的是两件事:第一件是正式组建编辑部;第二件事很急,湖北省宣传文化工作改革座谈会召开在即,《今古传奇》要争取在大会上作典型发言,关键是拿出一个好材料。我对刊物三年来的情况一无所知,搞调研是熟悉情况进入角色的最好办法,我立即开始找编辑部每一个同志谈话,省委宣传部文艺处的陈东成处长和邹明山同志也亲自来座谈。
陈处长在会上说,省委关广富书记、钱运录副书记很重视《今古传奇》的工作。《今古传奇》能自负盈亏,发行量大,改革精神和创业精神要总结。部领导说,这个先进典型要宣传,要扩大影响。周韶华、吉学沛同志也都谈了很好的观点,比如他们讲,许多刊物只围着作家转,不是围绕读者转;以前办刊物只管编不管发,所以越办越难办。这些思路都很启发人。我了解了情况,改写出了材料。全省宣传文化工作改革座谈会于7月25日在武昌召开,我在大会上作了典型发言,题目是《在改革中诞生,在改革中前进》,紧扣了大会主题。《湖北日报》在第二天报道:“昨日,全国文联系统发行量最大的文艺刊物——《今古传奇》的负责人,在全省宣传文化工作改革座谈会上,作了精彩发言。”我无法听到自己的发言是如何的精彩,但掌声是不少,的确引起了宣传部领导和几个厅局领导的兴趣,他们会后派人来调查和“取经”。我记得当时中宣部已经明确提出各地报刊社要改革,要逐步改变靠国家拿钱办报刊的现状。“市场经济”的提法在当时还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报刊发行下降、刊物亏本是普遍现象,不光是湖北文艺界、出版界,就是全国,也都在为报刊社如何改革而苦苦思考,在还没有人能先跨出第一步时,我们《今古传奇》跨出了改革的第一步。
《今古传奇》的诞生不是偶然的,它是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春风中孕育诞生的。那是1978年,省文联恢复了,备受创伤的文艺界终于迎来了明媚的春天,各文艺家协会相继恢复。湖北省曲艺家协会筹备组1980年11月24日呈文省委宣传部,申请出版《今古传奇》说唱丛书,当即获准。1981年得以正式创刊,并请著名书法家王遐举先生题写了刊名,编辑工作由省文联副书记任清同志主持,参加者有徐国华、蒋敬生等人。他们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办刊,在临时苫棚里编刊,拖着板车上街推销。200页的大刊定价只一元,为的是让大众读者买得起。这个刊物以单线素描的绣像为封面,多以武侠为题材,古色古香。当然也有人从另一面来评说,认为它古旧俗套。这个刊物一出来就深受大众欢迎。十年“文化大革命”中饱受极左观念轰炸的人们视《今古传奇》为一种文艺的反正,从未接触过武侠讲唱文学的年轻人视之为一种新的文学形式,所以,《今古传奇》一出来就风行全国,说它“洛阳纸贵”并不为过。我接手时,这个刊物刚办到第八期,自办发行,单期的发行量已经达到了120万册。就全国范围来说,当时,所谓严肃文学期刊,每一省差不多都已经恢复了一个,除了一些群艺馆编的小刊发一些大众文艺作品,专门的通俗文学期刊,还只有湖北的《今古传奇》一家。《今古传奇》的出现,随之引发了中国新时期通俗文学的热潮,其后几年,有大批类通俗文学期刊创办起来,如河南的《传奇故事》、黑龙江的《章回小说》、河北的《神州传奇》,等等,也出现了广西的小报现象。总之,大众文艺报刊一时如雨后春笋,蔚为大观。继《今古传奇》之后,湖北又办了《中国故事》、《中华传奇》两本大刊,湖北一时成了全国通俗文学的重镇。通过激烈论争,人们重新发现,文艺的面孔并不总是严肃的,它应该是丰富多彩的,既可以严肃,也可以通俗;既有人用严肃的面孔描写庸俗的事象,也有人用通俗的形式描绘着严肃的话题。更有意义的是,办刊人从中发现了一个真理,刊物应当围着读者转,报刊可以进入市场,文学不能离开大众,离开了大众,就好比花儿离开了土壤。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几年,全国人民的大事一是拨乱反正,一是改革创新。以省文联为例,被迫停止了活动的文艺家协会一个一个恢复起来,刊物一个个创办出来,许多分散各地的老文艺家一个一个归队了,大家的工作热情千百倍地焕发出来。我受命去《今古传奇》,事后想想,其实就是率先在从事一种改革实践。一是要寻找文学回归人本的途径,二是要把期刊推向市场。完成这一任务,在当时的严肃文学期刊中有很大阻力,而还没被纳入主流规范的通俗文学《今古传奇》则适逢其时。1984年8月23日,省委宣传部正式下文,任命我为《今古传奇》编辑部主任,免去了我在《长江文艺》的职务,断了我的退路。我开始着手组建编辑部,从讨论岗位责任制入手,制定比较详尽的管理条例,使编辑工作和社务工作有章可循,使管理规范起来,尽快走上正轨。组建编辑部,实质上是从组织和人事上为把《今古传奇》办成优秀文艺期刊打下坚实基础。此前的编辑班子和曲艺家协会的工作班子是合一的,因为没有单独建制,责权不清,难以适应刊物发展的需要。文联党组同意编辑部下设三个组:一个行政组,管行政事务;一个作品组,管组稿编辑;一个发行组,管宣传发行。人员方面,从部队转业来了搞美术的舒少华,从竹溪县调来了搞文学的罗维扬,从曲艺团调来了搞行政的张守元,从大学中文系分来的三个年轻人孟德民、孟瑶、晏银忠都先我而来,仍放在作品组里。
我任主编,聘请曲艺家蒋敬生先生为副主编。我们一共才9个人,其中7个有编制,平均年龄31岁,我当年也才37岁,在全国来说也算是一个很年轻的编辑部了。紧接着,我们设立了顾问委员会和编委会。顾问都是请的文艺名人,第一批有王朝闻、姚雪垠、侯宝林、碧野、刘绍棠、老李准、任清,后来增加了冯牧、赵景琛、王愿坚等。为什么请名人大家呢,除了他们确实在支持通俗文学,我私下也有拉大旗作虎皮的意思,想借助他们来抗衡一下文艺界内内外外十分强大的冲击。编委会有吉学沛、夏雨田、蒋敬生、聂云岚、李传锋。聂云岚何许人也?他是重庆出版社的一位老编辑,就是他根据王度庐的武侠小说编著的《玉娇龙》在《今古传奇》上多期连载,成了刊物吸引读者的主打作品,在全国老百姓中形成了无处不说《玉娇龙》的文学盛况。当时,全国的文艺期刊社都叫编辑部,尽管恢复了行政级别,有编制,但专业技术职称还没有提上日程。文艺刊物上,很少出现主编、责任编辑这样的署名,连稿费都未名正言顺恢复。
1984年12月,省委下文,我正式进入省文联党组。因为年轻,胆子就比较大,从1985年第一期开始,我把主编、副主编和编委、顾问以及责任编辑的名字都登了出来,既是文责自负,也是接受读者监督。1985年5月27日,省委书记关广富同志在省作协代表大会的报告中说了一段有关《今古传奇》的话,他说:“《今古传奇》自创刊以来,始终注意面向群众,做到通俗而不庸俗,传奇而不离奇,赢得了众多的读者。”这也算是对文学界有关通俗文学的争论的一种官方表态吧,这无疑给了我们很大鼓舞。
以前,我签发过无数篇稿件,却没有签订过合同书。我签署的第一份合同书是1984年9月10日,那天正是中秋节,秋天是一个丰收的季节。我们这个刊物从一开始就按市场经济的要求进行管理。国家不拨款,人员聘用,自负盈亏,艰苦创业。我们参照实行企业化管理,与主管单位省文联实行责任承包。我起草了《承包合同书》,列出了8条改革措施,编辑部几经讨论后报给党组。省文联党组决定大力支持《今古传奇》的改革尝试,党组副书记吉学沛和我在合同书上签了字。在会上,吉学沛还作了一次热情的讲话,我则向编辑们颁发了聘书。
主管和主编两方为了确定各自的权利和义务而订立共同遵守的条文,这恐怕也是省文联几十年来和所辖部门签署的第一份合同书。《承包合同书》的主要内容有这样几点:《今古传奇》按“全民性质,集体经营,独立核算,盈利提成,多劳多得”原则,实行一包两改,即责任承包,编辑改为聘任制,工人改为合同制。这一条的核心是打破铁饭碗,不吃大锅饭。编辑部在坚持正确政治方向的前提下,有权坚持刊物的独特艺术风格,有权决定编辑、出版、发行的方式,在经济上自负盈亏。这一条是合同书的核心。主编享有人事任免权和财经支配权,这两条加上前面的发稿权,就成了三权合一,实际上就是搞主编负责制。编辑部实行岗位责任制,奖勤罚懒,责权利统一,责任到人。赚了钱有浮动工资和奖金。如果主编不称职,文联党组随时可以撤换。这一条主要是体现党组织的监督和制约。可别小看了这个合同书,中国农村的大变革就是靠了“责任承包”这四个字起步。
1986年2月29日,省文联党组下文确立了《今古传奇》编辑部为省文联直属二级事业单位,“全民性质,独立经营,自负盈亏”。现在看来,省文联党组领导当时敢于拍板,既是改革精神的促使,也是领导人的胆识使然。《合同书》可以说是一种法律的初始形态吧,它的大量运用,也是建立市场经济秩序的一种标志。下级部门和领导机关订合同,这在过去只有经济部门才有的,有点像保证书。在我国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下,我们想了,我们也干了,我们在全省期刊界敢为人先,我们在合同书中以一种新视角找到了各自的准确位置。合同书是一份责任状,不但增强了守土有责的自觉性,还有经济指标,要实现两个效益,实践证明,省文联对刊物的管理更科学了,刊物自身在文化市场上更主动了,文艺生产力得到了解放,此后,刊物不断改进,很快成为全国通俗文学期刊的排头兵。以至于我们的编辑到全国各地去组稿,只要说是《今古传奇》,就会遇到很多热心人的欢迎和帮助。
那个中秋节的月亮好大好圆,它将清辉洒满大地。我们全体人员聚在一起,在那个美好的夜晚,共同写下了美妙的一笔,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实际上是签下了全中国宣传文化战线第一份责任合同书。二十多年来,我们都还记着这份合同书。省文联和杂志社对这份合同书差不多过几年又要作一些修改和补充,但这一机制却已稳定并沿用至今。
体制和机制的改革,使初生的《今古传奇》如虎添翼,我们连续在全国各地召开创作笔会、特约编辑会、传奇文学研讨会,以文会友,各地的作者把一篇篇好稿给我们寄来,各地邮局和个体书商把刊物送到广大读者手中。我们的刊物发行数节节上升,1985年8月刊物一度攀升到单期发行270万册,创造了湖北期刊邮政发行史上最高数字。1986年5月,中国作家协会在北京召开全国部分期刊编辑工作座谈会,《今古传奇》是唯一被邀请与会的通俗文学期刊,我在大会上作了发言。1989年5月,全国期刊管理工作会在武昌召开,我应邀在大会上作重点发言,题目是《以严肃的态度办好通俗文学,以通俗的形式反映严肃的社会内容》。国家新闻出版署期刊司司长张伯海同志多次来武汉指导工作,对《今古传奇》友爱有加。刊物发行量的增长,在武汉市7218工厂的印刷已经不能满足要求,我们陆续在昆明、广西、西安等地分印。改革所催生的能量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今古传奇》的发展也大大超乎我们的想象,这时候,我们的经营思想和应变能力显现了与市场的不适,加上周围的惯性影响,平均主义的执泥,通俗文学自身的鱼龙混杂,也还有各类文化生活类读物如《知音》等以家庭、婚姻、情感等为内容的报刊异军突起,读者开始快速分流。此后,《今古传奇》的发行数也出现了徘徊,但在文学期刊领域,它已经占据了较大的发行空间和市场份额,稳居全国的榜首,这种优势一直保持到现在。
1985年底,我们自筹资金修建了一幢职工宿舍,单身编辑也住上了三室一厅,文化人有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书房,这在文艺界产生了很大的反响。接着我们又修了一幢五层办公楼,杂志社买了小汽车。我们为机关大院减轻了工作和生活的压力,经济上还不时对省文联有所贡献。
1990年1月,我们正式确定本刊宗旨为“中国气派,民族风格,大众意识,时代精神”,我们把这16个字堂而皇之地刊登在第一期卷首,以此标志着《今古传奇》刊物风格和办刊宗旨的成熟。在庆祝《今古传奇》创刊10周年的时候,国家领导人王任重同志还给我刊题字,一批全国知名的文艺家、理论家写了文章表示祝贺。那真是一段黄金般的岁月,每一个同事都有着强烈的成就感。这期间,我在省文联党组和主席团的工作量也在加重。1995年,党组里有同志建议我专职于省文联驻会副主席的工作,于是,我主动辞去了大型通俗文学期刊《今古传奇》的主编和社长职务。此后,主编和社长的重担一直由舒少华同志担当。新的班子面临着更为复杂的市场变数,他们也采取了许多新的办法来应对,比如,版权和经济的官司不断增加,必须聘请专职的律师;比如,1999年由杂志社首创推出的《共和国十大元帅十大将军大结局》获得了巨大成功,先后加印20多次,并成为此后各地出版社竞相效仿的一种所谓“十大”出版样式。
省文联几届党组一直关心和支持着这个刊物,我在省文联副主席或常务副主席的岗位上,也一直关注着这个刊物,这是我倾注过十余年心血的刊物,我希望它能健康成长。2001年,我担任省文联党组书记之后,就力促刊社大胆改革,整合文联报刊资源,成立了“今古传奇报刊集团”,这一动作符合国家的政策和报刊改革方向,所以很快得到省委和省政府的支持,并把该集团定为文化事业体制改革试点。有一个好班子,有一个好品牌,再有一套有效的管理机制,就能使一个单位立于不败之地。后来的《今古传奇》也经历了不少的风险和波折,但他们都用改革的办法较好地化解了。舒少华同志是一位敬业的实干家,是一位出色的出版家,他是我省有突出贡献的文化经营人才,省委宣传部对他的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党组对他也是很放手放心的。在他的带领下,刊物得到了长足发展和壮大,2006年,他们还在武昌的光谷庙山开发区购买了新办公用房。
这个刊物1981年创办时只借了5万元钱,到我2007年离任,杂志社总资产(不含刊名等无形资产)已达到了2400多万元。在党的改革开放政策指引下,当年一个小小的编辑部如今已经变成了数百人的报刊集团,把《湖北画报》、《戏剧之家》、《书法报》都团结在旗下,他们团结拼搏,实现了“一社多刊”,武侠版、故事版、文摘版、奇幻版、单月号、双月号,从出一本刊物变成了七个刊号十来本刊物,月发行百多万册,除了好的社会效益,光每年给国家的财税贡献就不亚于一个中型企业。20多年来,《今古传奇》创利税数千万元,发行过亿册,它发表了上百部长篇小说和数百部中篇小说,有几十部长篇出了单行本,有十多部被拍成电影或电视剧。《今古传奇》1996年被评为“湖北省优秀期刊”,1998年荣获首届“全国百种重点社科期刊”称号,后来又蝉联了“中国期刊百强”称号,成为我国新时期通俗文学期刊的代表,是湖北省文化改革建设的重要品牌。鲜明的个性和独具的特色借助改革的不竭动力,《今古传奇》从如林众刊中秀出,很快成为中国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文学读物,历数十年而不衰。植根于民族的土壤,服务于平民百姓,这就是它不变的宗旨,也是它成功的秘诀;改革开放的时势造就了它,给了它不竭的动力,近三十年的实践也证实了它的价值。我把能为它服务而引以为荣。(转载《湖北文史》第八十五辑,本文作者李传锋,时任《今古传奇》社长、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