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传锋
鄂东出名人,鄂东籍的文臣武将在中国历史星空中形成了一处灿烂的星座,我的朋友熊召政就是其中一颗文学之星。
熊召政1973年就开始发表诗,他当时是英山县的下乡知识青年,刚二十岁。那一年,我从大学毕业,参与编辑的第一期《湖北文艺》上就有熊召政的长诗《献给‘十大’的歌》,1974年又发表了他的另一部长诗《献给祖国的歌》,编辑部在武昌首义路省委第二招待所举办了诗歌创作班,我在这次创作班上才和熊召政第一次见面。熊召政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笑眯眯的,中等身材,透着机灵,血气方刚,用现在的话说是一个愤青。大约在1975年,他成为英山县文化馆的创作辅导干部,也成了我们编辑部十分关注的青年作者。此后的几年间,他差不多每年都有诗作在《湖北文艺》和复刊之后的《长江文艺》上发表。1978年底,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新中国的历史从这里发生了伟大的转折,党和国家的工作中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实行改革开放。“文艺黑线专政论”得到清算,“真理标准”大讨论影响深远,这一年,湖北省第四次文代会召开,省文联被迫关门十多年后终于恢复了活动,文学名刊《长江文艺》也得以复刊,湖北文艺界开始活跃起来,科学、民主成了常议的话题,徐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在《人民文学》发表,更是给湖北文艺界带来了振奋与骄傲,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也大大推动了中国文艺界的拨乱反正。年轻的熊召政更是激情满怀,他创作了政治抒情诗《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我还记得那是1979年秋,我们请出访法国归来的徐迟给编辑部讲“四个现代化与文学”。当时,熊召政的这首诗正在编辑部传阅,骆文那时是省文联党组书记,他很肯定这首诗,诗名好像也是他给定下的。《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在1980年第一期《长江文艺》上发表,立刻引来诗评如潮。这首200多行的政治抒情诗,直面老区人民贫穷苦难的现实,如啼血杜鹃般迸发出悲愤而激越的质问和呐喊,在广大读者中激起了巨大回响。在当时的思想环境下,也引起了很大的争论,直到该诗获1979——1980年全国首届新诗奖,争议才渐趋平静。召政以这首长诗如一颗新星升起,引起了全国诗界的关注。1979年6月,《长江文艺》编辑部在省委第二招待所举办了全省文学创作学习班,熊召政等几十名作者参加,为帮助他们学习与参考,编辑部还编印了《当代外国小说选》、《报告文学选》作为教材,因为那时候书店里没有这些书卖,大家如获至宝。
我和召政有相近的经历,我长他几岁,文革发生时,我是高三,他在初中,但我们都不能再上学,只能当知青。1973年,我进入《湖北文艺》当编辑,他开始写作,此后数十年间,他以写作为主,我以编辑为业,我们都在荆楚文坛上,竭心尽力,为文艺事业而奔忙。
召政由写诗进入文坛,以写诗成名。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小说组,迈过了写诗的美好阶段。召政因为好学和勤奋写作,很快得到了文艺前辈骆文、徐迟的赏识和提携,我则因为诚恳和苦干,师从刘岱、苏群等老编辑为人作嫁衣。当时的省文联和各文艺家协会,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1981年,我进入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学习,熊召政调入省作家协会当专业作家。在那时,当专业作家是文学青年梦寐以求的美差,我们几个青年编辑也十分羡慕。那时候,在报刊上发表作品,作者可以署名了,但编辑不留名,也没有稿费和编辑费,但我们仍然十分敬业。那时候,特别重视工农兵作者,有的作者文化水平低,错别字很多,只要写出了基础较好的稿子,我们都会像自己创作一样,花费大量的心血,帮助修改发表,从来没有收费出版或是收受好处的事发生。我记得一位青年编辑去通山办了学习班回来,因为多买了一个杉木脚盆,还挨了一顿批评。我们手边都有一个小本,上面记载着各地许多作者的姓名和地址,发现一个好作者,发现一部好作品,就是编辑部里最高兴的事。
1984年,有几个兄弟省市的作家协会开始从文联分立,我们省作家协会要分立的事,上级迟迟没表态,外表上似乎是分与不分的矛盾,内里更像是人事问题,直到1985年3月才批复同意。省作协第二次会员大会在5月召开,代表会上,先要选举理事,再由理事们去选主席,因此,选哪些人当理事就很让主事人操心,我们两人似乎成了双方的道具。我那时还不懂其中奥妙,在代表会上傻看人家串联,在理事会上懵懵懂懂看别人吵架。有趣的是,理事选举,我和召政竟然得了相同的票数,三十年后,召政告诉我,都是144票,可见这事给他也留下了深刻印象。通过那件事,我第一次领教了文坛上温文尔雅后面存在着的争名争利的厉害。召政搞诗歌创作,我当小说编辑,一个院子里的同事,都不想介入过多的是非,但召政比我擅长处理这类关系。我自持有十多年的党龄,但毕竟是个山里的农民,经历浅,又爱认点死理,不大会权变,当然就遇到了些麻烦,得到些教训,这无疑也让我终生受益。
后来,文联和作协分家,新的文联党组就将我从《长江文艺》调到《今古传奇》当主编。其后的几年,我一门心思想着把《今古传奇》办好,很少顾及个人的文学创作,召政1985年进入武汉大学作家班深造,其后几年,也花了较多的精力去学习从政,创作未见大的起色,直到1989年6月那场风波发生。那天早上,我一走进文联办公大楼,迎面就看到了一张草草写成的告示,召政从此走上了一段寂寞、孤独、苦闷、思索的人生之路。事后想,省委和省作家协会在这件事上,是冷静的,是怀着爱才之心的。召政是党培养起来的青年作家,他的早期诗创作就是两个主题,一是深爱土地,再就是歌颂祖国,我相信他。果然,他冷静了下来,不久就回到了省文联大院,回到了正在不断壮大的湖北文艺队伍里,依然当着专业作家。
在别人眼中,召政走着顺畅的人生之路,他自嘲说“我一生走过很多弯路,至少仍不在直路上”。在我看来,人生的路太直,就不精彩了。所谓人生历练,其实就是经验的取得和教训的积累,由是便趋成熟。有的人,心胸小器,执着一忿而耿耿于怀,憋在弯路上出不来;有的人心胸宽广,凡事拿得起放得下,积极向前,弯路亦可超越也。我们常常拿“不懂专业”来臧否某些领导,其实行政管理和政治是一门很艰深的专业,我辈文化人真能搞懂玩顺的还不多。其后几年,召政天生我才,他在沉静中思考,他在经商,他在参禅、写字,读社会,他沿着中国历史上改革这条轨迹,在慢慢涵养着一部文学的精品力作。
我记得,有几次,熊召政开着洋车来到文联大院。我心想,商场上增加了一个小老板,湖北失去了一个好作家,这话后来证明不对。熊召政精着哩,他赚了些钱,先给自己创造一个写作环境,然后认真地读起清史来了。他在学习政治中开始体验政治,他在经商中体验社会,他也在思考着民族的复兴,思考中国历史上的多次改革开放,目光已经审视着大明丞相张居正了。他从1993年开始,历经十年潜心创作了四卷本长篇历史小说《张居正》。1999年,《张居正》第一卷《木兰歌》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2000年至2002年,《张居正》后三卷《水龙吟》、《金缕曲》、《火凤凰》相继出版。《张居正》一经问世,便获得海内外读者的一致好评,被评论界誉为新时期中国长篇小说的重要收获。该书继获得湖北省政府图书奖、首届姚雪垠长篇历史小说奖及湖北省第六届屈原文艺奖等各种奖项后,又于2005年4月荣获第六届茅盾文学奖。我听到消息公布后一阵惊喜,这不仅是召政的荣誉,这也是湖北文坛继姚雪垠之后又一次摘取了矛盾文学奖的桂冠,这是湖北文坛的荣誉。作为文学朋友,我为召政的获奖而高兴,为同时代的作家高兴,作为省文联党组书记,我应该对召政表示感谢,我立即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向他表示祝贺。据召政后来说,这是他获奖之后,收到的第一封表示祝贺和鼓励的信,因此,他很看重。
获得了重奖,各种荣誉接踵而至,领导接见、鲜花掌声、讲学报告等等,名至实归,有些事是回报社会,有些事是别人要借光,都难拒绝。湖北省人民政府授予熊召政“湖北省特殊贡献奖”称号,2006年获得湖北省五一劳动奖章。这一年,省第八次文代会开始筹备,下一届主席人选的建议名单已经在考虑,我也即将离开文联党组书记的职位。召政提出想换个单位,宣传部有关领导说,可否给召政在省文联安排一个相应的职位。当时的文联相应职位都已满员,我立即和党组同志商议,大家认为召政放在文学艺术院较合适,我就去做在任院长的工作,让他改做执行院长。这位在任院长很顾大局,二话没说,就同意了。这样,熊召政就从作家协会调入文联机关,任了湖北省文联文学艺术院院长,正处级。宣传部对这个安排较满意,很快就下了批文。在2007年9月省第八次文代会上,召政顺利当选省文联副主席。我当编辑出身,专门为人做嫁衣,美人之美,自美也!能为一个优秀人才的成长出一把力,想想,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其后多年,省委、省政府对召政很重视,给了他很多平台和机会,召政也以积极的态度参与湖北一些重要的文化活动,如参与上海世博会湖北馆设计、担任中博会湖北形象大使,等等,召政也不负所望,尽力展示出他的才华,干得都很漂亮。2008年初,召政和我都进了第十届省政协任常委,我担任民族和宗教委员会主任,召政是这个专委会的委员,我们常在一起搞社会调研、开会、议政建言。民族和宗教对我俩来说不算陌生,召政研习佛家智慧近三十年,他在《二十八年访禅记》中说:“我于二十八年间,经历了许多佛教名山与重要寺庙。当然,也拜访过不少高僧与主持。如其说我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倒不如说我是一个禅学的爱好者,是一个寻找精神故乡的‘游脚僧’”。我们常与民族精英接触交流,常和高僧大德俗语谈禅,知识无穷,受益非浅。召政对中国佛教的思索与对禅的探求,写过一些优美的散文随笔和禅诗。2009年秋,我随省政协考察团去武夷山考察,在永乐禅寺就看见有熊召政的诗挂在墙上,那是戊子年九月他与泽道方丈夜饮天心禅茶时题的诗,后几句是“话头皆俗语,杯底见莲花。兴尽犹回味,清香驻佛家。”我忽然醒悟,召政的家乡鄂东乃是中国佛教禅宗发祥之地,可以说有山皆菩提,召政接触佛学远比我早。
省政协人才济济,是一个思想很活络的地方,大家喜欢关注民意和议论朝政。2006年12月15日,湖北省书协青年书法家联谊会召开成立大会。中国书协副主席邵秉仁、湖北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韩忠学应邀出席,我们坐在主席台上,召政坐我旁边,他在议程纸反面写“文坛即事”示我:“空言彩笔千秋事,熬尽南皮两鬓霜。从此文坛金换铁,羹汤先送小姑尝。”抄的是他在全国第八次文代会上的诗记。我们一起在北京参加过第八次文代会,同时召开的全国作协五代会上主席人选备受瞩目,德高望重者难选,结果从一百岁一下子跌到五十岁,中间整整越过了两代人,文坛哗然,召政写的即是此事。我将诗送与邵看,邵略一思忖,即和一首书于其后:“从来文坛是非长,金铁互换未可量。铁作红颜惹人爱,金埋黄土亦发光。”毕竟是京官,还是邵先生看问题眼界高阔,我们三人忍俊不禁。
召政出生于云烟氤氲的鄂东大地,饱餐荆楚文化之朝露晚霞,秉赋甚高,又聪明好学。他先擅诗,后转入小说,都能一鸣惊人,实属不易。他是一个始终关注现实,有使命感的作家,他不颓不蘼,政治热情不减,积极参与各项社会文化活动,更属不易。他经商而不弃文,鱼和熊掌兼得,简直让人忌妒。召政是新时代的歌者,也是新时代的宠儿。继《张居正》之后,他又在电视编导、散文随笔、游记、书法等领域多有建树。我对他说:“你以文学成名,你还要力争世界有名,攀登文学高峰。”我和召政是君子之交,他对我说:“老兄朴质而有见地,热情而有原则,与你交往,不担心会有麻烦或遭暗算。”我说:“文坛不争名不争利更不争宠,互敬互重相互促进不是很好吗。”他说,他正在创作又一部长篇,我很高兴又有点担忧,现在,召政很忙,社会活动很多,可说是马不停蹄,而作家是需要安静和寂寞的,就像官员需要鲜花和掌声一样。我记得当年去北京看望姚雪垠老,京城文坛正有激烈论战,姚老信心十足地对我讲下一步写作计划,写罢《李自成》再写《天国春秋》,人物似乎已经在眼前活跃,但姚老终未能完成《天国春秋》,甚憾!
自古江汉多才俊,今年9月,又一位湖北作家刘醒龙凭借他对当下乡村教师的悲悯与柔情斩获第八届矛盾文学奖,湖北文学星空更加璀灿夺目。有趣的是,醒龙的写作也始自黄冈英山,同一片土地孕育了两棵文学大树。让人激动,让人振奋,也有追逼。召政正当年,又有足够的智慧,我希望召政能潜心创作,彩笔千秋,更上层楼。(转自《湖北文史》总第九十二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