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阳斌
我们仙桃市通海口镇柳李村的小学是1950年开办的,辐射周边四、五个村。最初办在杨家祠堂,1953年搬到我家草屋后的涂家祠堂。我在涂家祠堂念到小学三年级,1970年,学校搬到大队部金家剅附近,我在那儿读到小学毕业。1975年,小学办起了附设初中班,又叫戴帽子初中,学校更名为柳李学校。村支书武大圣看过电影新闻纪录片,韶山村的学校就叫韶山学校,他说:办到大学,我们村的学校也不用再更名。
我1977年7月高中毕业后,在当过一段时间棉花采购站的搬运工后,出任了柳李学校初中部的语文老师,接着担任教导主任,不久又担任了校长。1979年10月左右,我有幸参加了全县第一批“民转公”的考试,1980年3月录用为公办教师,当年9月,我被调到通海口小学初中部担任语文教师。连头到尾,我在柳李学校工作了6个学期;加上小学念了五年半、11个学期,我一共在柳李学校生活了17个学期。
1980年,在通海口公社人民代表大会上,我被选为公社管委会委员,同时担任了公社团委书记,由此我离开了教师岗位,走上了从政之路。
(一)
我常常忆念乡村小学我的同事。我去担任教师时,学校有20多名老师,一名炊事员,400多名学生。这里是个熟人的世界。老师们与我的关系大致分为三类:一是我的老师,如大个子曾老师、被昵称为“鸠山先生”的林老师;二是我的学兄、学姐,如时任校长的周友斌、老师陈仁海、张早荣、陈少平、周友志、赵守凤、杨传凤、万杏芝;三是刚刚高中毕业的我和金祖发。
我一上班就被推上了初二毕业班语文教师的岗位,我的嫡侄涂胜发担任数学老师,学生们称大我两岁的侄子为大涂老师,称我为小涂老师。担任另一毕业班的语、数老师是陈仁海、林敬荣。竞争是有的,但多数时候是互通有无。试卷,通用;教案,互阅;押题,一般在办公室和寝室里讨论。学校有办公室、宿舍,还提供三餐饭。我单身汉一个,住在三人宿舍里,以校为家。
在初中部教语文的陈仁海、张早荣、我、金祖发,陈仁海老师是老大哥,相当于教研组长,大多数时候“唯陈首是瞻”。最快乐的时候是孩子们放学后,打过一阵篮球,用脸盆在校门前的河沟里舀水冲冲凉,然后躺在乒乓球桌上海阔天空地聊天,听仁海老师讲故事,听得我们一愣一愣的,直到月明星疏。
金祖发教初一语文,人长得帅气,读高中时参加过宣传队,舞跳得棒,打篮球也喜欢用舞蹈动作,球进的时候少,不进的时候多,大伙昵称他“金老撇(pià)”。有一次,我写了首《我爱公社的麦浪》的歌词,他谱曲后教全校同学唱。一天,我路过他的教室,他正教学生改错句:“春风轻轻掠过,奔涌起层层金浪,既然是春风‘轻轻’掠过,怎么会‘奔涌’呢?有些不合逻辑!”好家伙,他讲的,正是我写的歌词里边的句子。金祖发稳重,内向,不与人争强,人缘特好。金祖发担任了国务院办公厅秘书局局长后,曾回过一次村小,熟门熟路,摸开他住过的宿舍的门,提起毛笔在墙上写道:“强盗来过,东西不曾偷!金祖发。”好好地张扬了一小把。
校长周友斌,高我三级高中毕业,丹江移民,是个有些谋略的哥子。爱学习、有理想,写作了大量有关教育的心得文章,1982年参加电大中文专业学习,毕业后到钟祥市客店支教,现为钟祥二中副校长。我在1978年11月间和他发生了一次大大的冲突,至今不忘。老师集中食宿,烧柴始终是个问题,大队让学校把上10里长的柳谊渠上的蓖麻梗砍了做烧柴。七年级的学生是当然的“半劳力”,周校长动员我带七年级的孩子去砍、运蓖麻梗,我顶着不干,和周大吵大闹。我的理由是:“学生上学就是上学,马上要毕业大考,砍什么蓖麻梗。”周的理由是:“都不去,学校面临停火断炊。”结果是:周以大哥的身份作了让步,带领四、五、六年级的孩子苦干了近一个星期。后来,我写了《你是一棵无名的小草》,介绍周的事迹,刊在中央电大学报上,也算作道歉吧!
有个大龄女教师,在我担任校长后,请假结婚,我一时找不到代课教师,正在犹豫,她指着办公室窗外的麦田说:“麦子熟了,不收割,会炸到田里的。”我立马在她的申请上写了个“准”字。
被称为“迂腐先生”的肖金学,是“沔阳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的毕业生,他教初二的化学和物理,管理学生有些偏软。1977年后,我曾与他两次结伴报考大学,那时家贫,没有自行车,每次考试都住在他离镇上稍近的家。有次是热天,他奶奶下了门板让我俩睡,还烧起烟把为我们驱赶蚊虫。他奶奶每天为我们做饭,早晨5点吃过饭后,我们步行8里去镇上赶考。2001年,已任民办教师近30年的他,赶上了“民转公”的末班考试,有人举报他曾中断一个月的教师工作去云南做油漆工,我几次恳请市教育局领导徐红兵“明察”,要求“小数点后可以忽略不计”,肖总算成了“公办”,我还了一笔心债。
可喜的是,与我同期工作的老师,有13人通过考试转成了公办教师,成了家乡一带的教学骨干。
(二)
我常常忆念乡村小学我的学生。
我在柳李学校教了三批学生,第一批、第二批教到了毕业,第三批只教了他们一个学期。前两批毕业考试都在全公社名列前茅,语文考试居然两次第一,我也两次被评上了全县教育先进工作者、当选了公社人大代表。5名学生从戴帽子初中考上了省重点中学——沔阳中学,7名同学高中毕业后考入了武汉大学等名校,多名学生考上了大专和中专。分管毛范院片的魏光海老师,让我几次在全片教师大会上介绍了工作经验。
我对学生的教育,现在想来是“两加”:“时间加汗水”、“红花加棍棒”。
我认为:语文要增强语感,要厚积,没有时间加汗水不行。大剂量地阅读、大剂量地背诵、大剂量地作文,成就了我班语文的两次“第一”。我找到了我1980年上半学期的工作小结,记载是:语文练习90次,作文48次,另学课外文言短文55篇。如此大剂量,没有学生的配合是难以完成的。另一个招数就是自己动手,在毕业大考前,按照字、词、句、段、篇五大类,把初中两年的知识归类,刻印成复习提纲,我手头保存的一本《复习提纲》是90页,钢板刻印。历经30年,纸质早已发黄。“时间加汗水”的结果,我的体重从150斤降到了90斤,学生的辛苦程度可想而知,以至一个学生在中考的考场睡得鼾声如雷,让监考老师误以为他病了,叫来了医生。这个学生后来考上了同济医科大学。当时村里还没有通电,我买了盏汽灯,乘寒暑假给学生日夜补课。1979年寒假,学生的补课进行到腊月三十上午十点。正月初四,班上的学生万会易就因风湿性心脏病发作,生命之花悄然凋零了。以后的日子里,我经常梦见万会易坐在我宿舍门口喊:“涂老师,我要上学!涂老师,我要上学!”
“红花加棍棒”,同样体现的是一个字:“严”。“红花”,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励志教育”。我办墙报表扬好人好事;读名人传记给学生听;讲景山学校搞教学改革的故事;讲王通讯写的中国科大少年班宁铂、谢彦波们的故事;读《手持金钥匙的人们》、《哥德巴赫猜想》等时文;用“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激发孩子们“我亦能之”的豪情。“棍棒”就是“严管”。第一批学生里的陈勇,聪颖,能干,但每天不愿午睡,抠同学的脚板,闹得大家也不能睡。我罚他到校门前的小河里挖泥,把教室里被蜜蜂钻出的大窟小眼补起来。洞补完以后,又让他到学校的菜地里拔草,这活让他足足干了一个学期。他后来考上了武大哲学系,也许他谅解了我的处罚,以后相见,他也没有怪罪过我。“严管”的另一方式是用教鞭。我的黑板上长期挂一根教鞭,从农民扫禾场用的竹扫帚上抽下一根即成。我对学生不满意时,会使劲用教鞭在黑板上抽打,直至教鞭粉身碎骨。新教鞭通常会由被责斥学生的家长弄一根送到学校来,挂到黑板上。有一次,我为逃学的吴姓学生发怒,抽坏了教鞭,吴是丹江移民,父母早逝,他自己也弄了根教鞭挂在黑板上。十几年后,已迁回丹江口的吴还写信邀请我去他家乡“游武当”,看来,学生懂事后,并不介意老师曾经的严厉。
2008年,我教过的一个陈姓的学生患重病,给我发了个短信:“老师,救我!”我在武昌想方设法帮他延医,聘教授主刀,让他很快康复。他和爱人带了两只母鸡来谢我,我始终没有告诉他们我家的住址。我感到:做师生是一种缘份。能帮帮学生,是种幸福,不该言谢。
(三)
我常常忆念乡村小学我的自修生涯。我深知,要给学生一碗水,自己必须有一桶水。我的自修来自几个方面:
一是教学相长。这是一种最好的自修。1977年、1978年用的是湖北版教材,1979年开始用人教版教材,6个学期的教材有五本新课本,约200多篇经典文章,老实说,这200多篇课文当时我是全部背熟了的。30多年过去了,我还能脱口而背50多篇课文。每次作文,我都和学生同时写,叫做“下水作文”,也练了我的笔头。记得沔阳县举办国庆30周年征文活动,我有两篇习作评上了二等奖,奖品之一是一块钱一本的《现代诗韵》,语言学家王力之子秦似先生主编,目前仍在我的案头常用。
二是报名参加了沔阳师范函授部举办的中文大专函授学习。选用的是沙洋师范刘海章先生所编的《现代汉语》、沔师编的《古代汉语》、华师编的《语文基础知识》等教材。后来才知道,刘海章先生又名涂宗流,和我是本家,现在是研究郭店楚简的专家。读书期间我还为连绵词、单纯词的划分问题和海章先生进行过书面探讨,这篇文章后来刊在《沔阳教育通讯》上。担任通海口片函授的老师是武思学先生,高且瘦,很有些高古,不会说普通话,但课讲得实在,尤其是古代汉语,能落实到“字”。应该说,我仅有的一点古文底子,是思学先生帮我打下的。学习三年,毕业考了4门课,我考了398分,虽然只差2分就是满分,但1980年发的结业证,到1984年兴“干部四化”要文凭时,组织部门不认。不管认不认,学了几百篇古文,就像喝酒前先吃了碗把蒸菜,有蒸菜垫底,上场也能喝几杯一样。
三是参加了四期寒暑假集训。教初中语文的老师,在镇上集中起来,听徐自学、李克银、武思学、方志民、李传学、马明清等老师们讲课,学习10天、20天不等,是一种享受,也是一次极好的充电。1980年7月第五期集训时,公社在沔城中学集训全社所有小学的校长,让我担任了集训班的语文老师,我讲了近一个月的语文,还写了篇《游沔城莲花池》刊在地方刊物上。
四是“游学”。我还步行到石垸,听了李庆华、李庆成兄弟俩的课;到永长河,听了以后成为作家的武生智的课;到天星洲,听了漂亮潇洒的王天山的课;到共和,听了黄孝荣的课;到通小,听了魏光顺的课;到回小,听了老先生柳景鹤的课。这些老师的讲课,都给我以很大的启发。
五是大量阅读报刊。学校订有《人民文学》、《诗刊》、《词刊》、《收获》、《湖北文艺》(以后恢复原名《长江文艺》)、《布谷鸟》、《光明日报》、《文汇报》、《人民教育》、《湖北教育》、《写作》、《语文学习》、《中国语文》等刊物,我自己还订有《文学报》(自该报创办一直订到现在,一期不差)、《散文》、《无名文学》等等。这些刊物无疑打开了一扇扇向外的窗口,外面的世界在那个万物昭苏的年代,的确十分精彩。我们曾为刘心武的《班主任》喝彩,也为宗福先的话剧《于无声处》击节,还在饭桌上朗诵起曹禺的《王昭君》中的名句:“淡淡妆,天然样,我就是这样一个汉家姑娘!”
当然,在柳李学校的自修,远不止这些书本上的知识。我还自修了我的初恋,由于没有“毕业”,不堪回首。
在我担任学校领导后,我还选修了一些“实用技术”:要种学校的两亩多菜地,我学会了“用牛”(耕田);要改善生活,我学会了做豆豉酱,夏天用缸腌制好几缸豆豉以备用;学会了闭着眼切萝卜,然后霜上盐晒成丝,以对付冬季缺菜吃的日子;学会了植藕,在学校北边沟旁植上了约二分地的莲藕;学会了在暑假里自己漆黑板。最有趣的是1979年暑假,我在县沼气办周工的指导下,在学校建起了两口圆锥形的沼气池。顺地平面向下,修一个3米左右的锥形,覆以半尺厚的水泥,凝固后掏空锥形中的泥土,做一底座,沼气池即成。掏空泥土的工作,是我这个校长穿着短裤、打着赤膊,冒着酷暑干了6天完成的,那样子和挖地道的游击队员十分相像。新学年就用上了沼气煮饭,还点燃了厨房里几盏灯。沼气池里料不够,也号召同学们捡过牛粪、扯过青草,“以教谋利”。听说三年后,大伙嫌出渣太难,沼气池便废用了,现在还埋在地里。
这些自学的结果,使我有勇气放弃直转公办教师而选择走向了考场。1979年10月左右首次“民转公”,规定连续3次评上全县先进教育工作者的,可免考直转,我已有2次评先经历,只等12月份再评上就可以免考直转了,但我选择了走向考场。资格审查时,因我尚差四个月工龄,在通海口检查工作的教育局饶书俭老局长得知后,驱车柳李学校,听了我的课,了解了情况,当场拍板,特许我参加了考试。考试是在沔师进行的,作文是读文言寓言《点石成金》,翻译带点的字和短句,结合教学工作实际写一读后感。《点石成金》里说:吕洞宾把一个不能上学的穷孩子家的一块石头,用手指“点”成了金子,帮穷孩子去上学。穷孩子不领情,要吕洞宾把能够点石成金的“指头”送给他。我以《贵在教方法》写了篇读后感,洋洋洒洒,论述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居然考了全县初中语文科第一名。
1995年10月,我参加副县级干部“双推双考”,逢上的作文又是读文言寓言《蟊人测海》,翻译带点的字和短句,然后结合工作实际写一读后感,和17年前的考题方式很是相似。交流到潜江工作前,总算打听到决定我人生“坎子”的两次作文题,均是市教研室黄孝春先生所出,我托市教育局的应才兵老师向不相识的黄先生转送了一份小小的“束修”,以尽“门生”之礼。
(四)
我常常忆念乡亲们办学的热情。
柳李学校办学之初,是在杨家祠堂、涂家祠堂上课的。涂家祠堂是蛮漂亮的老式建筑,还有阁楼。我家就在祠堂前,却是草屋。自己住草屋,让出阁楼办学,表达的是“扁担倒下不知是个一字”的父辈们对知识的神往。
1970年,学校搬到大队部附近金家剅时,全村男女老少肩挑、手提、板车拉,一个暑假就把学校盖了起来。
1996年,村小要“达标”,村里向1978年后考出去的450多人发函求援, 不几天,大家就捐款11万元,我也从工资中拿出了3000元支持建校,虽然我的直系亲戚都已离开了柳李村,那时我的月工资也只有490多元。1997年初,一个占地4700平方米,建筑面积1050平方米、拥有14间教室的教学楼拔地而起,共计花费52万多元,其中外援11万元、村民集资11万元、村里筹集18万元,尚有12万元缺口。学校竣工的时候,我瞅空回家看了看,通海口镇长余卫国赶来作陪。余和我是老同学,想起村里起学校还有12万元的缺口,想余帮帮忙,余说:“你喝一杯酒,我支援一万!”一两多的杯子,我连喝4杯,4万元有了着落,而我回到潜江却醉得下不了车,司机找来条毛毯,让我在车上睡到第二天上班才醒来。剩下的债务,也像一块石头一直压在我这个“老校长”的心头。
1998年12月10日,《仙桃日报》刊发了我三弟涂阳文写的通讯:《市委书记破例题校牌》,介绍市委书记许克振被柳李村兴办学校的事迹所感动、破例题写了校牌。看到这篇文章后,我给省教育厅路钢厅长写了封信,附上阳文写的通讯,想请厅长帮忙拨点款,以解村难。路钢厅长作了“精神可嘉!请肖市长关心支持”的批示。我知道,肖巧云副市长当整个仙桃教育的家,难得顾及一个村小的债务。2002年11月,我到北京做十六大工作人员,路钢厅长是党代表,我到他寝室又面谈了村小债务的事,他听后很动情,说:“即使厅里没有钱,我找厅属事业单位化点缘,也要帮助你们村小把债务蹬掉。”2003年1月16日,路厅长在我的又一封信上作了批示,教育厅财务处拨款5万元,帮柳李小学还清了债。
2005年,上级要求合并村小,全村外出工作的乡亲表示愿意集资供养老师,村小得以保留。以后生源少了,也许有一天村小会“关门”,我对村支书彭同发说:“不办小学,我们就办农民图书馆、农民夜校、农民俱乐部……总之,学校不能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上拆掉以至消失和改姓!”
学校办在村里60年,她是村庄的文脉,是现代文明的启蒙之所,是乡亲们的精神家园,还是游子回家的路标。村里远走他乡闯世界的数百人,一定
会如我一样,常常忆起村小悠悠的钟声、朗朗的读书声、风琴伴奏下的歌声……(转自《湖北文史》总第九十三辑)